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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看不出你小子还挺聪明的嘛。”翠莲低声说。大概是感到他的身体还在发抖,她就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说:“刚才你吓坏了吧?”

  “他,他,他他他们要杀谁?”

  翠莲嘿嘿地笑了起来:“你管呢,反正杀谁也不会杀你。”

  老虎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并没有上楼睡觉,而且直奔后院父亲的账房。账房里的灯还亮着,他的父亲仍在噼噼啪啪地打着算盘。老虎来到他爹的门口,没头没脑地冲着他爹就来了一句:“爹,我告诉你一件事,保险吓你一跟头。”

  宝琛停下手里的活,抬头看了他一眼,就问他是什么事。

  “他们要杀人啦。”老虎叫道。

  宝琛先是一愣,继而不耐烦地朝他挥手,“去去去,你还是赶紧上楼睡觉去正经,少在这儿一惊一乍的,害得我又把账算错。”

  奇怪,他爹听到这个消息后,并没有像过去一样惊慌失措,脏话连篇,而是表现得相当镇定,老虎有点摸不着头脑。他离开了父亲的账房,又朝前院来,正巧看见喜鹊拿盏油灯,和隔壁的花二娘从夫人的房中出来。就上前拦住她道:“他们要杀人啦。”

  喜鹊和花二娘互相看了一眼,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杀就杀呗。”喜鹊说,用手小心地护着油灯的火苗,不让它被风吹灭。

  “你管这闲事干吗?”花二娘叹了一口气,说道,“看来,大金牙是活不过今晚了。他这个人死就死在他那张嘴上。”

  原来他们要杀的人是大金牙,看样子,父亲和喜鹊他们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只有他一个人还蒙在鼓里。

  6

  据说,当长洲的婆婆带着两个孩子来到普济的时候,大金牙正在家中的阁楼上给他娘熬药。他是个有名的孝子。渡口的舵工谭水金得知消息后,急急火火地跑来,向他们通风报信:“长洲那边来了三个人,看样子要来找你拼命。”大金牙是满不在乎的,他拍着胸脯对水金说:“不怕,他们老的老,小的小,我一脚一个,全给他们踢出门去。”

  他那瞎子老娘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还有些见识,一听说这件事就问她儿子:“你不要说别的,这事情是不是你做的?”

  大金牙道:“是我做的。”

  老娘就让他上阁楼去躲一躲。

  “你躲在阁楼上,不要吱声,等我先把他们打发走了,再来和你计较。”

  大金牙就依母亲的话,一声不吭地躲到阁楼上去了。不一会儿的工夫,那祖孙三人就哭哭啼啼地来到了他的门前。瞎子虽然看不见他们,但从老婆子的言辞中断定她是一个老实本分、胆小怕事的人,就连哄带骗,把他们给打发走了。他们走了之后,瞎子掩了门,把耳朵伏在门上听,知道他们走得远了,才把她儿子从阁楼上喊下来。

  “儿呀,”瞎子道,“你平常杀猪卖肉交给我的钱,我一文也没舍得用,都放在床头的樟木箱子里收着,本来是等着留给你娶媳妇用的。你把它们全部取出来,再带两身换洗的衣裳,走吧,有多远,你就走多远。过个一年半载,你再回转来。”

  大金牙笑道:“娘,你这是怎么了?我难道还怕他们不成?用不着躲出去,他们要再敢来,我就把他们一个不留都杀了。”

  瞎子道:“你老娘没见识,但六岁死了爹娘,到普济来当童养媳,十四岁嫁与你爹,二十六岁守寡,虽说眼睛瞎了,可经过的事件件清清楚楚。儿呀,你就听我一句话,别的不去说它,只因我昨晚做过一梦,梦见你爹的坟头上落了一群白鹤,这是不祥之兆,只怕这事就应验在你的身上。”

  大金牙道:“娘这是想到哪里去了,如今的光景与以前大不相同了。世道也要变,天下大乱,在普济也已经革命了。”

  “我成天听你张口革命,闭口革命,跟着个村东头黄毛丫头瞎闹,连你家祖传的杀猪的营生也不好好去做……”瞎子道。

  “革命就是杀人,和杀猪的手艺按说也差不了多少,都是那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勾当。过些日子,等我们攻下梅城,杀了州府老爷之后,再接你老人家去衙门里住。”

  瞎子见大金牙死活不答应,想了一会儿,就改口道:“刚才我听那长洲婆子的言语,她倒不像是一个会撒皮打泼的人,她儿媳因你而死,她却不去报官,找到家里,所为的恐怕也就是争几个钱。你既然不听我的劝,不肯出去躲避,也罢。你就把那箱子里的钱分出一半来,托个可靠的伙计,交与那长洲的婆子,打个圆场。老话说,花钱消灾,别的你不依就算了,但万万要依我这句话。”

  大金牙见老娘的话说到这份儿上,也只得假意应承下来,侍候瞎子老娘把药喝完,就出去找人耍钱去了。

  从那天以后,一连几天,太平无事,瞎子渐渐地也就不催他去长洲送钱了。这天午后,大金牙从外面满身酒气地回到家中,一进门就对瞎子老娘说:“今天中午王七蛋兄弟俩请我去喝酒,我总觉得这事有些蹊跷。”

  瞎子道:“人家好心请你喝酒,你有什么觉得不对劲的?”

  大金牙道:“开始还没什么,可喝着喝着,那王七蛋就从兜中掏出一段麻绳来,说‘我们兄弟俩有什么对不住大哥的地方,大哥休要怪罪’。这话说得好没有来由。”

  “后来呢?”瞎子问。

  “后来他们俩都醉了,伏在桌子上睡去了。”大金牙道。

  瞎子老娘听了吓得白眼直翻。她把大腿一拍,突然哭了起来,“傻瓜啊,傻瓜,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一个傻瓜来了呢?人家都把刀架在你的脖子上了,你还被蒙在鼓里呢!”

  “谁要杀我?”大金牙不由得摸了摸脖子,也被吓了一跳。

  “孩子啊,那铁匠王七蛋、王八蛋哪里是请你喝酒,分明是在下套子捉你呢。”瞎子道。

  “他们既要捉我,干吗要请我喝酒呢?”大金牙道。

  “呆子,你这身蛮力,他们要是两个加在一块,也上不了你的身,不把你灌醉,如何能捉得住你?好在他们自己喝醉了,要不然,你的小命早就送在这两个人手上。”瞎子说。

  “我与他们无冤无仇,他们干吗要捉我?”

  “不是他们要捉你,是有别的人要他们捉你。”

  “这么说,是校长?”大金牙似乎一下子慌了神,酒也醒了一大半,“她干吗要捉我?她干吗要捉我……”

  “为着长洲那件事,她要拿你正法。”

  大金牙一听,脸就白了。手里扶着的一把椅子也被他按得吱吱直叫。

  瞎子诧异道:“见鬼了,你平常在村里,天不怕、地不怕,就是个阎王爷再世;怎么一提起那个黄毛丫头来,你就吓成这样?”

  “娘啊,我可怎么办?”大金牙道。

  “王七蛋兄弟一时没罩住你,很快就会有另外的人来抓你。你赶快去收拾收拾,天一黑,你就上路。你扶我一把,我去替你烙几张饼,你带在路上吃。”

  黄昏时分,家里来了一个剃头的。他怀里抱着剃头匣子,一瘸一拐地来到门前。大金牙认得他是夏庄的徐拐子。因想起自己的头发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剃了,不妨剃了头再逃。他与徐拐子讲好了价钱,就在椅子上坐下来,让他剃头。

  那徐拐子将布绕在他胸前摆好,从木匣中取出一把明晃晃的剃刀来。徐拐子将剃刀按在他的脖子上,低低地说道:“兄弟,莫动。你是杀猪的,知道我下刀的地方,你不动,我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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