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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你说,校长她真的疯掉了吗?”小东西笑够了之后,忽然问了一句。

  喜鹊用湿冷冷的手去摸了摸他的头,笑道:“傻孩子,别人叫她校长,你可不能跟着叫。你应该叫妈妈。”

  “妈妈真的疯掉了吗?”他又问。

  喜鹊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她想了想,说:“八成,没准,多半。你看看,你看看,袜子都破了。”

  “可是,人疯了,会是什么样啊?”小东西扑闪着大眼睛,不依不饶。

  喜鹊笑道:“你又不发疯,操什么心哪。”

  老虎也在脚盆前坐下来,脱去鞋袜,嬉皮笑脸地将脚伸向喜鹊:“你也替我洗一洗。”

  喜鹊在他的小腿上拧了一把,笑道:“你自己洗。”

  然后,她就把小东西抱到床上去了。她帮他脱了衣服,盖上被子,将被头两边掖了掖,又趴在他脸上亲了几口,最后,她给油灯里加满了油。小东西怕黑,晚上要点着灯睡觉。

  临走前,她照例吩咐老虎说:“晚上,他要是把被子踢掉,你要帮他盖上。”

  老虎照例点点头,心里却道:我从来都是一觉睡到大天亮。早晨醒来,别说被子,连枕头都在床下,哪里又知道帮他盖被子?

  可是,这天晚上,老虎怎么也睡不着。喜鹊下楼之后不久,他就听见小东西磨牙的声音。而他自己,却在床上翻来覆去。他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起下午在山坡上做过的那个梦来,浑身上下火烧火燎,掀开被子睡,又觉得有点凉。窗外呼呼地刮起了风。一会儿是喜鹊的脸,一会儿是校长解开的衣襟,一会儿是翠莲的大屁股,它们都在屋子里飘来飘去。他只要一动弹,床褥下的新铺的稻草就习习作响,仿佛有人在跟他说话。

  2

  秀米从日本回来的那天,正赶上冬季的第一场雪。天空罩着一张杏黄色的云毯,降下片片湿雪,天气倒也不是十分的寒冷。雪片还没有落到地上就融化了。翠莲是第一个赶到村外去迎接她的人。她扶着秀米从马上下来。替她掸去身上的雪花(只不过是一些小雪珠而已),然后把她的头强行搂在自己的怀中,呜呜地哭了起来。

  她那样做是有道理的。据说,在秀米出嫁前,她们俩就是一对无话不谈的好姐妹。阔别多年,一朝相见,伤感和哀痛都是免不了的。另外,她在这年秋天偷偷地将家中收来的租子卖给了泰州的一个贩子,事发之后,正面临被东家再度驱逐的境地。老夫人心肠软,念她在陆家多年,父母早亡,无依无靠,又值兵荒马乱之年,无处遣发,有些犹豫不决。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秀米派人送信来了。自从她被土匪掳走之后,数年之中,杳无音信,没有人相信她还活在人间。老夫人在普济祠堂里已经替她设了一个牌位。没想到,这个已经被渐渐淡忘的人,突然要回来了。用翠莲的话来说,“老天派她回来救我了。”

  她是当着众人的面说这番话的,无所顾忌。她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厨房做饭,据喜鹊说,她当场就跳到一只板凳上,拍着手说:“菩萨保佑,老天派人来救我了。”

  秀米显然没有翠莲那样热情。她只是轻轻地在翠莲的背上拍了几下,就将她推开了,握着马鞭(牵马的重任自然落到了翠莲的手里)朝家中走去。秀米的这个不经意的举动使翠莲惘然若失。不管这个人以后能不能成为她的靠山,但有一点很明显:她已不再是十年前的秀米了。

  随行的有三个挑夫,一名脚夫。挑夫们各挑着两个沉重的箱子,扁担都被压弯了,他们耸着肩,不住地往外吐着热气。小东西被棉毯裹得严严实实,正在脚夫的背上呼呼大睡。村里围观的姑娘、媳妇和老婆子不住地追着脚夫,逗那孩子笑。

  老虎跟着他爹,参与了迎接秀米的全过程。他爹反复告诫他,见了面要叫她“姐姐”,可是他一直没有喊的机会。秀米的目光从他们父子俩身上一扫而过,没有任何停留,这表明他的“姐姐”事隔多年已经完全认不出他来了。她目光总是有点虚空,有点散乱。她看人的时候其实什么也不看,她与乡邻寒暄的时候其实什么也没有说,她在笑的时候其实是在掩饰她的不耐烦。

  宝琛素有谦卑的美誉,给人的印象总是低声下气,缩头缩脑,为了不让人看出自己的慌乱,他竟然抢着要帮挑夫挑担子。

  老夫人在佛堂的香案前等着秀米。她换了一身过年才穿的对襟大花锦缎棉袄,头发梳得亮亮的,熏了香。秀米朝佛堂走过来了。老夫人就开始哆嗦,笑,哭。秀米的一只脚刚跨过佛堂的门槛,就站住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仿佛在怀疑站在跟前的这个人是不是她的母亲。末了,秀米冷冷地问道:

  “娘,我住在哪儿?”

  她这么说,就像是从来不曾离开过普济似的,多少有点突兀。夫人一时没有回过神来,但还是露出笑容,说:“闺女,你可算是回家了。这是你的家,你想住哪儿就住哪儿。”

  秀米就把那只跨进门槛的脚收了回来,说:“那好,我就住在父亲的阁楼上。”说完,转身就走。夫人的下巴脱了臼,张着嘴,半天合不上。这就是她们母女第一次见面,没有多余的话。

  秀米转过身来,迎面就看见了在门口站着的宝琛父子俩。在老虎看来,他爹除了不断出洋相之外,什么也不会。他嘿嘿地笑着,站在那儿,一只手不住地揪着自己皱巴巴的裤子,另一只手不断地拍着他儿子的肩膀,仿佛要在他肩膀上拍出一两句什么话来,末了,他说出来的话却是:

  “秀米,嘿嘿,秀米,嘿,秀米……”

  连老虎都替他害臊。

  秀米倒是大大方方地朝他走过来,脸上再次露出了做姑娘时的那种天真、淘气、俏皮的笑容,她斜着眼睛,对宝琛说:“噢,歪头!”

  她的话中带着浓浓的京城的口音。刚刚目睹了母女佛堂相见的难堪之后,宝琛大概没想到秀米会用如此亲切的语调跟他说话。他觉得,站在眼面前的这个秀米仍然是十多年前的那个捣蛋鬼:她会在他算账的时候悄悄地来到账房,把他的算盘珠子拨得乱七八糟;她会趁他午睡的时候,在他的茶杯中放上一只大蜘蛛;她还会在正月十五庙会时,骑在他的脖子上,把他的秃脑袋拍得叭叭响。宝琛一时受宠若惊,脸上两行浊泪,滚滚而下。

  “宝琛,你来一下。”

  夫人在佛堂叫他。她的声音多了一份矜持,也多了一份迷惑,嗓音也低沉了许多。她似乎已经预感到了日后的一系列变故。

  此时,秀米已经站在院子里,吆喝着那些挑夫把行李往楼上搬了。翠莲当然也混迹其中。她双手叉腰,大呼小叫。不过,唯一能够听她指挥的,也只有喜鹊而已。老虎看见喜鹊端着一只铜盆,拿着一块抹布,飞也似的上楼收拾房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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