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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在她当时纷乱的遐想之中,依稀觉得岛上还有一处荒芜的坟冢。为了证实自己的这种荒诞不经的念头,她哆哆嗦嗦地问韩六,在这座岛上是否有一座荒坟。韩六想都没想,脱口答道:

  “有,就在房子西边的小树林里,你问这事儿干吗?”

  秀米一听,刹那之间脸色变得煞白,没有一丝血色,怔在那里,神情木然。韩六看见她站在灶边目露虚光,整个人都吓得变了形,就赶紧过去,把她扶到椅子上坐定。那个瓦釜果然是件宝物,难道父亲从叫花子手中买来的这个瓦釜与那个躺在墓坟中的人有什么勾连吗?她不敢往下想。韩六劝解了半天,秀米也是一声不吭,兀自在那儿发呆。过了一会儿,当秀米将她的心事告诉韩六时,韩六笑道:“我当什么事呢,看你吓成这样!这就是佛祖常说的前世。你前世到过这个地方,有什么好奇怪的?”

  秀米当即就央求韩六带她去墓园看一看。韩六被她央逼不过,只得解了围裙,又去灶角擎了一盏灯,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屋外。

  在院宅的西侧,有一片清幽的树林。树林中有一畦菜地,菜花落了一地。菜地当中果然有一处墓园。坟冢由青砖砌成,砖缝中长满了青草。四周土围的墓栏早已颓塌,长着齐人高的蒿草。韩六说,这座荒坟是明代道人焦先的息影之地。坟冢前立着一块青石碑,由于闲来无事,碑文她不知看过多少遍了。秀米立即从韩六手中取过灯来细细观瞧。掸掉一层浮尘之后,碑石背面的字迹依然历历可辨。

  焦先,字孝乾。江阴人氏,明亡归隐。于湖中荒岛结草为庐。冬夏袒露,垢污如泥。后野火烧其庐,先因露寝,遭大雪,至袒卧不移,人以为死,就视如故。先旷然以天地为栋宇,阖然合至道之前,出群形之表,入元寂之幽;犯寒暑不以伤其性,居旷野不以苦其形,遭惊急不以迫其虑,离荣忧不以累其心,捐视听不以治其耳目。羲皇以来,一人而已。

  墓碑左下角有“活死人王观澄撰”的字样。这段铭文显然出自总揽把王观澄之手。可他为什么自称“活死人”呢?

  韩六告诉秀米,王观澄正是为了寻访焦先的遗迹,才最终发现了这个湖心小岛的。他是同治六年的进士,点过翰林院。除资政大夫福建按察史,后迁江西吉安。中岁好道,顿生隐逸之念。遂抛却妻孥,四处游历,托迹于山水之间。

  既然他有了出世之想,怎么好端端又做起土匪来了呢?

  起风了。秀米坐在墓园的石阶上,听着飒飒的树声,不知为何,陡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她不知道他现在是否还活在世上。

  湖里的浪头层层叠叠地卷向岸边,激起高高的水花,泼到岸上,又层层叠叠地退去。很快,天气突然转了阴,乌云翻滚,电闪雷鸣。不一会儿就下起雨来,整个湖面就像一锅煮开的稀粥,咕嘟咕嘟地翻着水泡。弥漫的水汽遮住了远处的山脉,花家舍亦被雨幕隔断。到处都是刷刷的雨声。

  这天晚上,秀米早早就睡下了。很多年来,她还是第一次睡得这么沉。恍惚中她醒过来一次,那是韩六来她屋里察看窗户有没有关严。她糊里糊涂地坐起来,对她说了一句:

  “今天是五月初七。”

  韩六知道是在说梦话,笑了笑,带上门出去了。秀米倒头再次沉沉睡去。即便是在熟睡中,她也能感觉到窗缝中飘进来的阵阵凉气,带着湿湿的水味。

  她当然不知道,此刻,有一艘乌篷船趁着夜幕,在浊浪滔天的湖中朝小岛驶来。有几次,他们已顺利靠岸,但南风又把船吹了回去。他们没有打灯笼。

  秀米再次醒来的时候,灯还亮着。她还能听见院外的屋檐下刷刷的雨声,又密又急。南窗的木椅上坐着一个人。他浑身上下湿漉漉的,两只脚都搁在一只方凳上,手里托着一只白铜水烟筒,呼噜呼噜地吸着,听上去就像流水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这个精瘦的小老头,正是五爷庆德。谢了顶的额头油光发亮,脸上的皱纹像干果一样堆挤在一起。他穿着一身黑色的绸布衣裳,衣襟敞开着,肚子上的皮早已松弛,一层层地叠在腰间。

  “你醒啦?”老头儿低声地说一句,又侧过身子,将手中的引捻凑到灯上去烧,然后照例吸他的烟。

  秀米吓得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抓过一只枕头紧紧地抱在怀中。

  “我已经来了一会儿了,看你正在睡觉,舍不得把你叫醒。”老头儿嘿嘿地笑着说,“你要是还想睡,就接着睡,我不急。”说完,看也不看她一眼,兀自抖动着双腿。

  秀米意识到,自己无数次为它担惊受怕的这个夜晚,就这样猝然降临了。她没有任何可以利用的经验,脑子里一片空白,甚至也忘了害怕。她的手指交织在一起,绞来绞去。不过,此刻她所能做的事,也只有呼哧呼哧地喘气而已。她感到自己的胸脯剧烈地起伏,太阳穴上的筋儿突突地跳个不停。

  “你!你……”她一连说了七八个“你”字,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她喘息得更厉害了。

  “昨天,我们派去普济的人回来了。”老头儿将水烟筒放在桌上,拿过一把梳子来,用指甲盖轻轻地刮着梳齿。“你猜怎么着?你娘不肯付钱。没想到吧?连我也没想到。

  “她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既然已经成了亲,她就不是陆家的人了。按理,这赎金就该夫家出。她说得很有道理,我们的人也无话可说。他们费了好大的劲才寻访到你在长洲的夫家,结果呢,他们也不肯出这笔钱。你婆婆说,这新娘子还未过门,在半路上就被人掳了去,这赎金当然该由娘家出。再说,他们已在当地为儿子另择了一门亲事,下个月就要办喜事了。他们无论如何不肯出这钱。你婆婆说得也有道理。只是我们没道理。原以为逮到一只肥鸭,没想到到最后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今年官府的差交不了,我们只得把你交出去。

  “梅城的何知府刚死了一个姨太太,你就过去好歹补个缺吧。俗语说,新鞋挤脚。我今天来,先把它撑撑大,让你开开窍,省得你到了府衙,笨手笨脚,服侍不好何大人。”

  老头儿一席话,说得秀米手脚冰凉,面无血色,牙齿咯咯打战,暂时还来不及去怨恨她的母亲。

  “不用害怕。”老头儿柔声说道,他的声音略显沙哑,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似的,空空的,“和我的那帮弟兄们比起来,我还算是文雅的。”

  说着,老头儿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连腰都弯下来了。半天,从嗓子里咳出一股脓痰来,含在嘴里,看了看秀米,欲吐又止,最后硬是“咕咚”一声咽进肚里。他想以此来表明他的“文雅”。

  秀米已经从床上跳下来了。她趿着鞋,怀里抱着那只枕头,满屋子找梳子,半晌才想起来,那梳子捏在老头儿的手上呢。她又开始手忙脚乱地穿衣服。老头儿静静地看着她,笑道:

  “不要穿。你穿好了,待会儿我还得替你脱掉,何必呢?”

  秀米觉得嘴里有一股咸咸的腥味。她知道自己把嘴唇咬破了。她蜷缩在床边,眼里闪着泪光,对老头儿一字一顿地说:

  “我要杀了你。”

  老头儿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了。天哪,他,他居然当秀米的面就脱衣服!他居然脱得一丝不挂!!他朝秀米走过来了。

  “别过来,你不能过来,不能!”秀米叫道。

  “我要是非要过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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