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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送葬的人群开始出现不安的骚动,她看见抬棺的几个脚夫将棺材停在一座石桥上,跑到桥洞下避雨,人群潮水般四下消散。她看见宝琛和老孙头披麻戴孝,哭丧着脸,想把人们劝回来。

  秀米开始朝村东的那座破庙飞跑。她一边跑,一边回头看。起先,她跟着一帮人朝庙里飞奔,很快,她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在跑。等到她气喘吁吁地跑到皂龙寺门口,秀米吃惊地发现,除了那口棺木孤零零地横在桥上之外,四下里已经没有一个人,连宝琛和老孙头也不见了。

  奇怪,怎么没有人去庙里避雨呢?

  她一口气跑到山门的屋檐下,看见张季元手里捏着一圈麻绳,正在冲她笑。

  “你怎么在这儿?”秀米吓了一跳,双手护住自己湿漉漉的前襟,隐约觉得自己的乳房一阵阵胀痛。时值初夏,单衣初试,叫雨一淋,紧紧地粘在身上。她觉得自己的身上光溜溜的。

  “我来听听寺里的住持讲经。”张季元低声道。他的头发也被雨淋得湿漉漉的。

  “那些送葬的人为什么不来庙里避雨?”秀米问道。

  “他们不能进来。”

  “为什么?”

  “住持不会让他们进来。”张季元探头朝门外看了看,凑在她耳边轻声道,“因为,这座庙是专门为你修的。”

  “谁是住持?”秀米看了看庙里的天王殿,豪雨飘瓦,屋顶的瓦楞上已经起了一层水烟。

  “在法堂念经。”张季元说。

  “这座破庙已经多年没有和尚住了,哪里来的住持?”

  “你跟我来。”

  秀米顺从地跟着张季元,穿过一侧的游廊,朝法堂走去。一路上,她看见天王殿、僧房、伽蓝殿祖师堂、药师殿、观音殿、香积厨、执事堂都是空无一人,而观音殿和大雄宝殿都已屋顶坍陷,墙基歪斜,瓦砾中长满了青草。墙壁上苔藓处处,缝中开出了一朵一朵的小黄花,她能够闻到安息香和美人蕉的气味,雨水和尘土的气味,当然,还有张季元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烟味。

  法堂和藏经阁倒是完好无损。他们来到法堂的时候,住持身穿红黄两色的袈裟,正盘腿在蒲团上打坐念经。看见他们进来,住持就合掌施礼,随后站起身来。秀米不知如何还礼,正在慌乱中,忽听得住持说:“就是她吗?”

  张季元点点头:“正是。”

  “阿弥陀佛。”

  秀米觉得这个住持好像在哪见过,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了。只见住持缓缓转动着手里的念珠,嘴里念念有词,不时地抬头打量着她。秀米也呆呆地看着他,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她瞥见那住持左手的拇指边缀着一根软塌塌的东西,红红的,像一根煮熟的小香肠,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她张开嘴想叫,可依然发不出什么声音。原来,原来表哥要寻找的那个六指人一直躲在村中的这座破庙里!

  住持呵呵地笑了两声——脸都笑得浮肿起来了,说道:“季元,人既已带到,我们还等什么呢?”

  “你们,你们想干什么?”

  “姑娘,不用怕。”住持道,“每个人来到这世上,都不是无缘无故的,都是为了完成某个重要的使命。”

  “我的使命是什么?”

  “一会儿你就会明白的。”住持的脸上掠过一丝阴鸷的笑容。

  秀米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全身的皮肤骤然收紧了。她在法堂里徒劳地乱跑了一阵,还碰翻香案前的一盏酥油灯,就是找不到门。那两个人也不着急,只是看着她笑。

  “告诉我,门在哪儿?”秀米用哀矜的目光看着她的表哥,央求道。

  张季元一把将她搂过来。他的手顺着她的大腿摸索着,把嘴贴在她耳边喃喃地说:“妹妹,门在这儿。开着呢。”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手里的绳子缠在她的手腕上。秀米见表哥要将自己绑起来,就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叫道:“不要绑我!”

  这一次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而且立即听到了答复。

  “谁要绑你了?”

  秀米睁开了眼睛。第一眼,她看见了天窗上泻下来的静静的阳光。接着她看见了刚刚挂上的新蚊帐,散发着幽幽的薰香味。随后她看见了在地上打翻的一盏油灯。她还听到了哗哗的声音,她看见喜鹊正在打扫着地上的玻璃。原来是南柯一梦。

  “谁绑你啦?”喜鹊笑道,“我来叫你起来吃早饭,看见你一巴掌就把油灯打翻了。”

  秀米还在那呼哧呼哧地喘气。她看见床头的香案上,一支安息香已经快要燃完了。

  “怎么做了这么一个梦?”秀米惊魂未定地道,“吓死我了……”

  喜鹊只是笑。过了一会儿又说:“你赶紧起来吃饭,待会儿我带你去孙姑娘家看水陆法会。”

  秀米问起母亲和翠莲,喜鹊说,她们早就看热闹去了。她又问起张季元。她说出张季元这三个字的时候,心里忽然一怔。喜鹊说,在后院呢,也不知他在干什么。秀米痴痴地望着帐顶,半天才对喜鹊说,她不想去看什么水陆法会,也不想吃饭,她想在床上再赖一会儿。

  喜鹊替她放下帐子,就下楼去了。

  喜鹊刚下楼,秀米就听见楼下的巷子里有人在叫卖栀子花儿。她忽然来了兴致,想买一朵来戴,就从床上爬起来。可等到她穿好衣服下了楼,赶到巷子口,那卖花人已经不在那儿了。

  她回到家中,在井边吊了水,洗了洗脸,随便吃了点东西,就在院子里四处晃悠。她走到井边,见喜鹊正在那儿洗衣裳,便走过去和她说话,刚说了没两句,忽见张季元沿着回廊,一摇一晃地朝这边走来。秀米心头一紧,心里想要闪避,那张季元早已三步并作两步,蹿到了跟前。

  “嗨,”张季元满脸兴奋地说道,“后院养着的两缸荷花全都开啦!”

  喜鹊瞥了秀米一眼,见她不接话,只得胡乱应承道:“开啦?开了好,开了好。”

  这个白痴!荷花开了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一想起刚才的那个梦,秀米心里就有气。她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张季元赔着笑,问她要不要跟他去后院看看。看你娘个头!秀米在心里骂道。不过,她还是站住了,身子靠在楼梯边的墙上,嘴里道:

  “表哥也会喜欢那些花花草草吗?”

  “那就要看它是什么花了。”张季元沉思片刻,这样回答她,“兰生幽谷,菊隐荒圃,梅傲雪岭,独荷花濯淖污泥而不染。其志高洁,故倍觉爱怜……制芙蓉以为衣兮,集芰荷以为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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