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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贺达请郗半民给大家解释。郗半民逐字逐句解释一遍。这些人都低下头来不语,这才明白贺达的本意。他就象踢了一个漂亮的弧圈球,看样子往球门外飞去,谁知在半空中绕了眩目的一圈,正巧落入网内。原来这秀才书记一点也不糊涂!贺达谢过郗半民,站起来送他走出屋门,走回来还没坐下,目光在那贝雕的杜甫像上一扫,心里顿时涌起许多话,说出来不免带着感情:

  “一个一千多年前封建时代的文人,居然有这样关心人民疾苦、济困扶危、忧国忧民的高尚情操。我们呢?对着党旗宣过誓言的党员,马克思主义者,为群众谋福利的领导干部,难道不如一个封建文人?难道还不害羞,不惭愧,不悔恨自己?这是历史的进步还是倒退?我们什么时候规定过,社会财富应该按照职位高低分配?们心自问,我们每天——比如前天、昨天、今天、明天——到底都应该琢磨什么?到底琢磨的是什么?如果权力都成了变相谋取个人额外利益的法宝,如果人事升迁,工作调配,财富分配,都可以做为个人营私的资本,我们的国家还好的了?这是多么可怕的恶循环,还谈得上什么‘四化’,就用这一套能搞出四化?用这种僵化、无知。自私。营营苟苟能使国家现代化?我不信!有的同志从抢占的房屋里搬出来,理应如此,竟然满肚子气。气什么?还是先生一生自己的气吧!再不生自己的气就危险了:好了,我不多说了!杜甫这几句诗就送给你们吧!”

  他从笔记本撕下这页诗,放在桌上,站起来就走。

  这时他觉得自己必须走了。因为他感到一直压在心里的火气随着这些激情难禁的话,已经冲到脑袋里。他担心再冲动就会使他失去必要的理智。然而他走出去关门时,仍然不觉地把门重重摔得一响。

  关厂长与王魁坐着一动没动。罗铁顶和万保华跑出来要送贺达下楼。他执意不叫他们送,自己走下楼。

  他走出办公楼,正要去推车,只听身后一个女人清脆的叫骂声:

  “装嘛洋蒜!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糟心烂肺。拿我们要着玩儿,还当我们不知道,骗谁呀!”

  他回头一看,是个女人在骂闲街。这女人个子不高,模样倒出众,身穿白布大褂,看来不是厂医就是厂幼儿园的阿姨。只听这女人接着骂着:

  “便宜都叫你们占了。厂子再大也经不住你们捞。口口声声为工人,为知识分子,其实暗含着把好处全捞走了。我算把你们全都看透了。嘴头朝着别人,心眼儿向着自己!告明白你,你要敢搬进去,我一头撞死在你门上。你就是住在里边,半夜也叫你睡不着。什么东西!假模假样,还装听不见!哎——你聋啦!”

  贺达原以为这女人在骂关厂长他们,细细品味,似又不是。他回过头再看一眼,那穿白大褂的女人立刻骂了一句:“看嘛,驾的就是你!”骂完转身走进一间屋。跟着贺达发现前楼几个窗子都有人朝他张望。他日光扫到之处,玻璃后边那些脸儿马上躲开。这就使他进入五里雾中。这难道是骂自己?这女人是谁?为什么骂自己?奇怪!真怪!

  十 穷开心

  贺达刚刚在样品室说那些话时,情绪激动,声调就特别大,一直传到门外,正巧叫路过样品室的电工王宝听见了。他从门缝往里偷看,直看到贺达朝门口走来,才一溜烟跑掉。他一直跑到保全车间,把所见所闻告诉给他那几个小哥儿们。那几个嘎小子听了极开心。留着一脸络腮胡子的刘来听了。兴趣十足地问:

  “关老爷没发火?”

  “叫人家姓贺的噎得大屁都放不出来。那张胜就象断了电——全黑了,连一点光都没了!”王宝说。

  “这小子,三句话不离本行。关老爷还带电。”另一个小子说。

  “嘿,你只要说,一会儿有外宾来参观,中午请他去吃饭。保管这电立刻通上,那脸就象二百度的灯泡‘刷’地亮起来!”王宝一边说一边比划。

  “你这王八小子。真损!”

  “我损?人家那姓贺的才叫损呢!说的那些话成本大套,我学不上来。不说人家书呆子吗?居然把咱这几个土地爷全制服了。”

  “走!”刘来把手里的烟头在车床上按灭说。“咱瞧瞧关老爷现在是嘛样。”

  “你要去,你去吧!”王宝说,“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关老爷正有气没地界撒呢!你去正赶上。”

  “他有气?咱还有气没处撤呢!不过你们也别看关老爷表面上没辙。他究竟比那姓贺的老梆得多。你们是没看出这几步棋——先是关老爷来个‘窝心卒’,硬占了房子。姓贺的也不善,问他们要党票还要房子。这叫‘一马踩两子儿,必吃一个’。你们想,关老爷他们能舍去党票要房子吗?有党票就有权,有权要嘛有嘛,头一个就是好升官,愈升官权还愈大。他们当然要党票,但又不肯放弃房子,就搬到厂里来,硬往办公室里一住,看你姓贺的怎么办。你不给解决房子就永远不动劲。最后你还得给房子不可。这叫‘退一步,进两步,以退为进’。看吧!最后不单房子还得给人家关老爷,我保管这姓贺的不出三个月就得从公司调走!”

  “行呀!”王宝叫道,“怪不得你的棋厉害。赶情连头头们的棋步都叫你琢磨透了。”

  “不管怎么着——”那个长得黑生生的小伙子说,“反正关老爷现在不顺当。别等他缓起来,咱先拿他穷开开心!”

  这句话引起大家一致的兴趣。这哥几个凑在一起商量阵子,竟然想出一个又俏皮又解气的开心办法。商量好后,王宝飞跑到传达室去,刘来和另几个青工去找关厂长。关厂长正在他的办公室里郁郁不乐,独自坐着,好象暂时挫败的公鸡,平时那黑红的脸,现在就象鸡冠子发白地耷拉下来。

  刘来他们坐下说:

  “厂长,浆印自动生产线那计划报上来四个月了,您是不是赶紧批下来。我们保全这两天跟干部们差不多,闲着没事。”

  “怎么?”关厂长的声音一出来就带着气,“干部一直也比你们忙!役活不会找活于,厂子这么大能没活干?浆印现在根本没必要自动化。没有那么大任务,印得再快,活儿就断了!再说,自动化问题是领导研究的事,根据生产需要,不能看你们有没有活干!你们现在要没事就去找王魁,他会……”

  关厂长说到这里,电话铃忽然响了。刘来他们知道这是王宝从传达室打来的,并且知道准有乐子可看。他们暗暗互递眼色。

  “喂!你要哪儿呀——”关厂长那官腔拖着长长的尾音。

  话筒里说:

  “你是工艺品总厂吗?喂?喂!我是电话局,试试你的电话有没有问题。请你协助一下。”

  “好,试吧!”关厂长有点不耐烦,还有点心不在焉。

  “请你从一数到十。对:”对方的声音在话筒里响着。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关厂长依次数下来。

  刘来朝黑生生那青工飞了一眼,意思说:瞧这傻蛋!

  “谢谢。”对方说,“请你再数一遍,这次快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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