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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车永行走后,贺达好半天才使自己平静下来。他把自己今天的所见所闻细细一想,便从那些具体的人事跳出来。使他惊讶的是,社会上竟有这么大、这么结实的一张网,远远超出他的想象。这网是无形的,东拉西扯,没过没际。你就是水里的鱼儿。当你以为自己是自由物而随意游荡时,不知碰到哪根线,大网一拉,原来你竟在网里,跑也跑不出去!

  骨子里的执拗,使他生出一股拚死应战的倔劲来!他眼前又不期地闪过童话画册上挥刀斩网那勇敢的小人儿。

  可是当他把车水行——这个不曾认得、从无联系的老同学的话略略琢磨,脑袋里象撞钟“当”地响一下。车永行的话可是软中带硬,只怪他刚刚脑子大不冷静了,竟然没有意识到,车永行说关厂长把自己原先的房子让给了亲友们住,等于自绝后路,那就不可能再搬出来!怎么办?这一手好厉害。当初抢占房屋那一招叫做“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这一招叫做“兵置死地而后生”,都是兵书上的用兵之计。由此,他悟到这些人当官决不是废物,别看业务上无能,社会上这套却老练得很。简直个个都修练成精呢!面对这局面,如果他无计应对,那可就陷入泥潭,叫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人看热闹了。

  这时,顾红推门进来。这细高的姑娘一向无忧无虑,好似快乐仙子,今儿眉心却紧皱不展。她望一眼贺达便说:

  “今儿一天我看您真够呛的!简直是一场总动员。连过去工业搞大会战时,头头们也没出得这么齐全。中午还来了一伙工艺品厂画彩蛋外加工的,男男女女十多人要找您。正巧叫我在门口撞上,就推说您出去开会,才把他们支回去了。怎么样?情况很不妙吧!”

  他好象一直在思索中,听到顾红的问话,惊醒似的一抬眉毛,跟着他自己眉头也象上了一把锁。他绷紧嘴唇,吐出一句又苦涩又沉重的话:

  “好戏还在后边!”

  七 醒世明言

  这世界上道理大大小小,多得无穷。至高无上的是真理,细细碎碎的是常说的道理。哲学是对万事万物大小道理的发现和概括。法律、规定、条例、守则,都是对道理的具体贯彻。顺理便成章,道理不通则寸步难行。照一般解释,道理没有不对的。但社会上还有一些不成文的道理,就是处世哲理。这道理有时并不一定合理,别看人人嘴上说不喜欢它,但办起事也得顺着它去做。照这样下去,世道人心便容易变坏,于是就有些人不管这一套,该怎么处世为人,就怎么处世为人。虽然经常磕磕碰碰,苦恼抱怨,依旧顽性不改,这就是真理的生命力呢!地球和表针大概就靠着这股倔强的力量正转。试想想,如果倒转是什么样子?

  下午四点半钟,谢灵走进贺达的办公室。他无时不带着十足的精神劲儿。总象大觉刚醒,精饱神足。六七年他服兵役期间,曾在外交部支左,据说他的精明强干被一位外交官看中,可惜他这一对破相的大龇牙太惹眼,要不完全可以做一名外事干部。尤其这一张应答及时的嘴巴颇有功夫,舌头比壁虎的尾巴还灵活。坏事就坏在大牙上!

  谢灵进门一眼就瞧出贺达脸上罩着一种疲惫和焦虑的神色,好象根本没瞧见他,不知在想什么。他一眼又瞧见桌上许多只空杯子,烟碟里一大堆烟蒂,大多是带过滤嘴的。再一眼还发现桌上的电话秃生生的,好象近视眼摘掉镜子。跟着他就发现话筒藏在抽屉里。他脸上没表情,心里好笑,明白贺达多半天来处在怎样一种境况里。

  按照他自己的标准,今儿过得够快活。上午跟随鲍书记在战绢花厂看样品,转了半个多小时,歇了一个多小时,中午在线绢花厂吃一顿“便餐”。这“便餐”两个字不过叫起来不刺耳罢了。吃过饭,一肚子油,又接受了厂里赠送的一大束精工细制的“试插”绢花。一个工会干部还送给他三张该厂组织的尚未公开的影片的人场券。听说是英国的《三十九级台阶》,惊险至极。这三张票正好他、老婆和孩子一同去。午后,他跑到餐具厂给局干部处黄处长搞一套处理餐具。现在回到公司,打算取了车就早早回家,不再去见费达。但是他一进公司的院,碰见朱科长,朱科长把他拉到车棚后边说,贺达今天叫房子的事折腾得快熟了。这倒没什么。使他感到有些担心的是,朱科长说邢元那小子来了,还跟贺达谈了好一会儿。他听了心里犯嘀咕,生怕自己在工艺品厂弄木料的事,给这个被惹恼的小子闹出来。这事要落到鲍书记那里,屁也不算,但落到这个认真得发迁的书呆子手里,没准真当做一件什么事。他走进贺达的办公室时,假装没事,实则把耳朵、眼毛、甚至浑身的神经末梢都竖起来,刺探一下贺达是否知道这件事。

  可是他现在一看贺达这样,也就放心了。贺这已是自顾不暇,他灵机一动,觉得这是开化一下这个冥顽不灵的人,相互沟通,近乎近乎的好机会。如果这书记通晓些世道,今后遇事也好办得多。说真的,他也不愿意看到这个耿直的人由于不明事理而自找苦吃,陷入困境。他先给贺达的碗斟上热水,又斟杯水端在手里,坐下来,嘴唇不自主地蠕动一下,润泽那暴露在外、很容易风干的板牙,这样子好象蜘蛛准备好唾液要拉网了,他对着低头沉思的贺达说:

  “贺书记,屋里没旁人。我想跟您说几句私话,不知您愿意听不?”

  “嗯?”贺达抬起眼瞧着他。其实他看见了谢灵进来,但脑子里的事一时扯不断。谢灵的话,使得他把心中所想的事暂时掐断。他说:“什么话,你说呀!”

  “我看得出您的心事很重。”他说。这句话有些象算命的。

  “是的,你说为什么?”

  贺达点头承认,这就使谢灵来了兴致。

  “那还用说,当然为了那八间房子呗!我猜得出今儿一天,您给这件事缠住了。来麻烦您的总有一二十人吧!准都不是一般人,叫您左右为难,对不?”谢灵目光忽闪闪紧盯着他,等着他的反应,一时大板牙露出半截。

  贺达愈来愈感到他这几句颇象算命占卦的江湖口。忽然他也来了兴致,微笑中连连点头:“你都说对了。你怎么会知道的?”他表现出一种钦慕佩服的神态。

  谢灵得意非凡,用嘴唇抿了抿门牙,那牙给唾沫一抹闪出光亮。他说。

  “其实我昨天就料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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