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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他心里掠过一个朦胧的、莫名的、不祥的感觉,慌忙在屋内寻找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迹象。女儿从外地带回来的提包放在墙角,那件劳动布的外衣还搭在椅子背上,看来她没有远去。可是忽然,床头小柜上放着一两张白色的信纸似的东西,蓦地闯进了他的眼帘。他跑过去一看,果然是两张信纸,一张是打开的,写满了字;另一张折好的。他抓起来,先看那张打开的。正是女儿写给他的。刹那间,脑袋里酒的迷惑力全部消失——他万万想不到是这样一封信。

  爸爸!亲爱的爸爸!

  我只能最后一次这样称呼您了!说实话,我还不配这

  样称呼您呢:我不配做您的女儿,我辜负了您和妈妈对我

  的希望,辜负了党,我是个有罪的人!

  这一切您是不知道的。我从来没有对您说过。我在运

  动初期亲手打过一个人,一个好人,一个为党勤勤恳恳、

  兢兢业业工作的女教师。她已经死了。虽然不是我亲手致

  死的,但我曾经那么狠地打了她。她无论活着,还是死

  了,都是不能宽恕我的。我是有罪的!

  然而,我那时确确实实真心为了革命,把自己这种做

  法当做真诚的革命行动来做的。我心里没有半点瑕疵。

  (我只请求您在这一点上理解我)此后,我后悔!我痛苦!

  我知道自己错了,可是现实并不否定我。没有人找到我头

  上来,好象这件事并没那么严重,只要不当作一回事,照

  样可以过得挺好的。我可不行!如果现实不叫我负责,法

  律不叫我负责,我却负有心理上、道义上的责任!我是有

  罪的!然而我又一直不明白:一个人为革命怎么会做出损

  害革命的事?他一颗纯洁而真诚的心怎么会跌入罪恶的深

  渊,无以自拔?虽然我也想到过,我可能上了某些政治骗

  子的当,但我没有能力彻底弄明白这一切。现在我才全都

  明白了。原来我做了那几个最卑鄙、最阴险的野心家、阴

  谋家的炮灰。吃了他们的迷魂药,被他们引入歧途。我受

  了利用的愚弄,而且给他们利用过后,丢弃一旁,不理不

  睬,我叫他们害得好苦呀!

  我还悔恨自己。我想过怎样洗清那罪过、那耻辱和肮

  脏的污点。我想了整整十年,但没有办法!当今天一切都

  真相大白时,那污点就变得更清楚、更脏、甚至更大了!

  我有什么脸再见您、张伯伯这些好人?!您、张伯伯知道

  了这件事,肯定会憎恨我、骂我、看不起我!我所痛苦的,

  正因为我不想当这种人,而我做这件事时,也不是为了要

  做这种人呀……到底我该怎么向人们表白自己:一个黑色

  的污点我也不想要,但偏偏沾上它又洗刷不掉,我到底该

  怎么办呀!到底应该怨谁?怨我吗?还是怨那些骗子?怨

  他们又有什么用呢?反正我完了!

  我走了……我决定了。

  至于我去哪里,我不愿意告诉您,您也不必再找我,

  就只当您没有这个女儿吧!妈妈白生了我,您白白哺养了

  我!

  您恨我吧!您可千万别想我呀……

  如果人有两条生命多好!我情愿死掉以前那耻辱的一

  条。让另一条生命重新开始,好好开始!但可惜人只有一

  条生命……

  再见,我的好爸爸!我多想做您和妈妈的名副其实的

  好女儿呀!

  小慧

  下边注着一行字:

  另有一封信,是给常鸣同志的。他住在河口道三十六

  号。请您叫杜莹莹给他送去。杜莹莹会把您所不知道的这

  个人的情况告诉您的。

  爸爸读信时,身子东倒西歪,两只脚不断地变换位置才保持住站立的姿势。现在他心里充满可怕的感觉。尽管他对这件突如其来的事情一点也不明白,但现在不是弄清原因的时候。他就象疯了一样飞快跑出大门,一路好几次撞在门框上、走廊的墙壁上、楼梯的栏杆上;然后他站在漆黑的街心放声呼喊。这声音在静静的深夜分外地响——

  “小慧,小慧!你在哪儿,你快回来呀!快回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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