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冯骥才 > 铺花的岐路 | 上页 下页 | |
十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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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了,活活被那些极左分子折磨死、打死了!”常鸣身子一歪,一屁股重重坐在淡蓝色、铺得平平的床单上。床单的皱折向四边张开。他好象坐碎了一块玻璃。 一刹那,白慧心中的伤口猛烈地撕开了。她的心碎了!她觉得,命运偏偏在这里给她安排了一个大陷讲:落进去了!没顶了!然而凭着生命的本能,她在绝望中挣扎,好似溺水的人拼命去抓漂在水面上的破碎的小木板。 “她一定有罪!” 陷入痛苦中的常鸣完全没有去注意白慧和她的话。常鸣扬起满是泪水的脸,哀号着: “她哪里有罪?她热爱党,热爱毛主席,热爱祖国,热爱生活、青年一代和她自己的事业……她哪里做过半点危害人民的事?有罪的不是她,是折磨死、打死她的那些人,那些凶手!” “不,不!”白慧拦住常鸣,生怕他说下去似的,“你了解她只是表面的。你不知道她的历史。她在旧社会难道没做过坏事?没当过圣母军?” “什么‘圣母军’,你胡说些什么。她的过去我全都知道。她不止一次对我说过!”他受感情的激使,冲动地叫着:“你听,我把这一切都告诉你,但不能告诉那些打人凶手!他们也不想知道,不想承认。如果他们承认这一切,还有什么理由毒打人?他们必须否定一切……我妈妈和爸爸都是原北师大的学生,是穷学生。毕业后,每人只有一张文凭,两手空空地失业了!爸爸给一个报馆抄写稿子——对,现在他们会说这是抄写反动文章;妈妈给一个有钱人家洗衣服,看孩子——对,他们会说这是给资本家当奴才,为资本家服务。后来,爸爸和妈妈把积攒的不多的钱全花了,才托人谋到一个中学教书的差事做。妈妈教外语,爸爸教中文。爸爸痛恨旧社会。上课时宣传了进步思想,被人告了密,触怒了国民党当局,给当做‘赤化分子’弄到警察局蹲了一年的监狱。在狱里挨打挨饿,受尽折磨,得了胃穿孔,差点死在狱里。出来后不成人样了。工作也丢了。那时我才两岁多,妈妈怎么能养活得了一家三口人。多亏解放了,救了我们一家。爸爸和妈妈一直没离开讲台,因为他俩都热爱教育工作,更因为热爱青年一代。妈妈说过‘总跟青年在一起,心也总是年轻的’。爸爸带病坚持工作。后来两人都先后评为‘一级教师’。妈妈这张照片就是当时照的。五九年爸爸旧病复发,大吐血死了。爸爸临终时,手指着我就是不合眼。妈妈说她一定把我培养成材。爸爸摇头,表示妈妈错会了他的意思。妈妈明白了,哭了,说‘我一定为党、为祖国把象鸣鸣这样一代代的孩子们培养成材’。爸爸才含笑闭上眼……妈妈她……整天象牛一样工作着。下了课,就和同学们谈思想、谈学习和工作,做个别辅导,常常忘了吃饭,很晚才回家。吃过饭,又带着身上的粉笔末子趴在书桌上批改学生作业,有时到深夜……当然,现在他们会说这是‘不遗余力地毒害青年’,那就由他们说去吧!反正历史不是靠他们做结论的。妈妈是个多么忠诚、勤恳、善良的人呵!年复一年,她把多少批学生送上了大学,或者送到工农业战线上去。年年春节、我家都聚满了妈妈历年教出来的学生们,有的看上去和妈妈的年龄差不多了。他们在哪儿工作的都有。有的已经很有成绩了。但他们依然还是那样尊敬和热爱妈妈……你看,你看吧——”他跳起来,拉开柜子的抽屉拿出一包报纸裹的挺大的包儿,两只激动得抖颤的手从中撕开纸包。把一、二百张照片撒在圆桌上。照片上的人各式各样。有的是军人。有的是三三五五在一起照的。还有和常鸣的妈妈一同合影的。常鸣大把大把抓着这些照片,“看吧,这些就是所谓的妈妈毒害的人!难道这就是她的反革命罪证?凭这个来要她的命吗?妈妈的身体原来并不坏呀,她还能为革命做多少年工作呀!但被那些凶手关在学校的地下室里活活折磨死了,冤屈死了!一次次的毒打、酷刑、人格侮辱。他们揶揄人的尊严还不够,还要象法西斯一样,从肉体上消灭一个人。那些自称为革命派、喊得最响最凶最漂亮的家伙们,他们的所做所为正是摧残革命的本身!我就是因为妈妈,给他们赶出家,到这里来的!不,不,不,白慧,你不要捂着耳朵,你不要怕听这些悲惨和残忍的事情。你应当了解我的妈妈……她临死的时候,两条腿全被打坏了,站不起来。身上的伤口还没有愈合……” “她肯定不满运动,仇恨运动!”白慧双手捂着耳朵大叫。 “不!毛主席发动这场大革命是要把我们的党和国家变得更强大!她所恨的是那些背离党的政策而胡作非为的人,恨那些破坏运动的人!恨那些真正的人民的敌人!妈妈临终时对我说……‘鸣鸣,你要相信党,相信毛主席……我相信是非早晚会分明,到那一天,别忘了到我灵前告诉我一声……’一个人临终的话,往往是他心里最想说的话。白慧,你不要摆手,你听我说下去……” “不,你不要说了。这不是真的!”白慧紧闭着眼,激烈地摇着双手。 “是真的。没有一点虚假。你听我说呀!” “不!”白慧突然张开眼睛,眼球通红,带着泪水,强硬而发狠似地说:“她不是这样一个人!” 常鸣呆了。他从迷乱的痛苦中惊醒过来,奇怪又困惑地望着白慧。白慧忽然站起来几步冲到门口,拉开门跑下楼去。她的模样完全象个疯子。常鸣大叫: “白慧,白慧!你这是怎么回事?” 常鸣一夜没睡。天亮时疲乏极了,昏昏沉沉刚合上眼,忽听门那边嚓嚓地响。他睁开眼,问: “谁?” 没有回答。只见从门缝底下一点点地塞进来一个白色的东西。 “谁?” 他下了床。这时他听到一个人跑下楼梯的脚步声。他开了门,从地上抬起那东西,原来是一张信纸,折成一个交叉成十字花儿的菱形小纸块。他急忙跑到窗前,掀开窗帘往楼下看去,只见一个围着头巾、穿浅绿色棉外衣的女孩子慌慌张张地跑出大门去。那正是白慧。他想喊住她,但已经来不及了。 他打开信笺看,顿时呆住了。想不到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事。下面是信的原文。 常鸣: 你恨我吧!我打过你的妈妈,而且是狠狠地打的,打得头破血流!我是你的仇人! 我昨天本想告诉你的正是这件事。谁知事情这么巧。这么残酷。她恰恰是你的妈妈。但我觉得这种巧合很好:它是对我最公道、最有力的惩罚。比我自己恨自己、自己打自己解气得多! 虽然不见得是我把你妈妈打死的(这决不是为自己辩解。也决不想求得你的宽恕!)尽管你说过你能原谅我的一切(我知道,这里边决不包括这件事)。但我想把这一切都详细地告诉你。因此我想见你一面。今晚八点钟,我在东大河大湾渡口的大钟下等你。我知道,你恨我,不愿意再见到我,我却请求你来。这恐怕是我们最后的一面了 我等你。 你的仇人和罪人 白慧 常鸣捏着这张信纸,地面好象在脚底下液化了。周围一切可视的都虚幻了,化做无声的烟…… 当晚,阴了天。下了大雪,又起了大风。 大弯渡口平日人就不多。在这种恶劣的天气里,又是夜晚,几乎渺无人迹。渡船不知停在岸哪边了。漆黑而空阔的河口上,大风雪好象一个巨大的无形的披发魔鬼,在远近发出一片凄厉的怪调的嚎叫。开始时,不知哪儿还传来呼喊渡船的声音,跟着就消失了。 透过一阵阵飞卷而过、白茫茫的雪雾,隐约可见渡口处堤坡上的灯光大钟前,孤零零立着一个人影。钟上那根短粗的时针指着八点的地方。 这是一个女孩子,就是白慧。 雪花给风吹得有了力量,沙沙打在她的衣服上。大钟圆形的玻璃面上有大字报贴上又撕下来的痕迹。红色的秒针飞快地转动,时针渐渐移到九点、十点、十一点……她还是孤零零地站着。风雪愈来愈大,她却象一段锯断了的树干,一动不动地立着。浑身挂满雪,快变成白色的了。积雪已经盖住脚面,但她那一双细长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闪着绝望而依然坚定的期待的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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