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冯骥才 > 斗寒图 | 上页 下页


  赵雄点点头——我心想,谢天谢地,他终于没有摇头。只听他说:

  “好!我们要放手让青年小将们干。我们要承认这样一个事实:老的不行了。这并不奇怪,新陈代谢嘛!十七年黑线专政时,把一些老画家吹得神乎其神。现在一看,都不怎么样,赚人!什么‘笔精墨……墨妙’呀,‘构图新……’,‘新’什么来着?噢,‘新奇’呀,还有什么……胡说八道,纯粹是瞎捧。我怎么就看不出来?!我们不要迷信他们,更不准他们再压青年人!这些人在前头挡道,青年人怎么能露头角?”

  说着,好象他对范政的画没怎么细瞧,目光就落到下一幅画上。这幅画正是潘大年那幅糟糕透顶的作品。

  “好!”赵雄突然大叫一声,吓了大家一跳。这叫声很象过去在街头看练把式的那种喝采声。接着这位文教书记喜笑颜开,连连说,“很漂亮!漂亮!美化艺术嘛!(这并非我用词不当,他当时就是这么说的。)锦绣河山嘛!很好,这幅画是谁画的呀?”

  杨主任说:“潘大年。也是我院国画系教师。他在这儿哪!”说着,他回头招呼潘大年。

  我这才发现,播大年挤在赵雄身后的人群里。他听到招呼,赶忙挤上去。站在赵雄身旁,恭敬地和赵雄握手,脸上带着笑说:“我是潘大年,请赵书记批评指正:”他显得很紧张,笑得也勉强。

  “你画得很好。和我看过的国画都不一样,有时代特色。国画是封建主义产物,这个领域很顽固,斗争也很复杂,必须要爆发革命。但我讲的是无产阶级革命,决不是资产阶级革命。前几天,我在审查宾馆那些画时的讲话,你听到传达了吧!那里有一幅画,是你们学院沈卓石画的。画的是漓江,都是大黑山。我说不好,居然有人替他辩护,说是什么,是什么……对,是画‘逆光’。为什么画‘逆光’?背向太阳吗?什么意思?再说,谁都知道漓江是青山绿水,为什么画得黑黑的?替他辩护的人说这是‘创新’。这纯粹是以改革封建主义的国画为名,而贩卖资本主义的货色!必须提高警惕!还有人说国画就是‘以墨为主’?谁定下来的?这是封建阶级定下的条条框框,我们无产阶级就是要破!我看对国画的革命就是要从限制用墨上开始。我听说,你们学院传达我在宾馆审画的讲话记录时,有人表现得很强硬,不服气。我这个人是讲民主的。说错了,大家批判。请大家说,周围的东西有几样是黑的?花有黑的吗?叶子有黑的吗?山有黑的吗?水有黑的吗?为什么偏偏要画成黑的?我看是有人心黑!潘大年,你这幅画可以做为样板,经验要推广。国画从这里要进行一场彻底的革命!”

  潘大年站在那里,两只手不知该放在哪里才好。一种发窘的受宠若惊的笑把五官扯得七扭八歪。想表示一下什么,却吭吮卿卿说不出来。简直是难受极了。赵雄忽问杨主任:

  “这里有沈卓石的画吗?”

  “有。在那儿!”

  这一群人象一架大型联合收割机,笨拙地转了半个圈子,来到沈卓石的作品面前。我和范被站在一旁,都暗暗为老沈捏一把汗。然而我又不认为老沈会遭到更大的指责与灾难,因为他这幅画是无可挑剔的,除非这位赵书记有超人的本领。

  赵雄交盘手臂,左手托着右胳膊的肘部,右手下意识地担弄着自己光滑、多肉的下巴,阴沉着脸,一声不吭,目光变得冷酷、挑剔、不祥,在画上扫来扫去。好似探照灯光在夜空中搜索敌机。看了半天之后说:?这画的是昨?一个人也没有,我看不明白!”他的口气相当厉害,带着明显的否定。

  我在一旁想,你哪里是看不明白,明明是挑不出毛病来!

  杨主任上前方要解释画面的内容,只见赵雄露出一丝冷笑,转过头问:

  “沈卓石来了吗?”

  那个随来的矮瘦、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叫起来:

  “沈卓石呢?来没来?来没来?”

  这就预兆不祥了。

  杨主任忙向周围的人询问。这当儿,不知谁说了声“来了”,人们发现了老沈。原来他早来了。孤零零站在大厅另一端。瘦瘦的身子穿一件旧得发白的蓝棉大衣,仍显得挺单薄,一顶深褐色的罗宋帽扣在后脑勺儿上,鼓鼓的前额从帽檐下凸出来。脖子上围一条黑色的长长的大围巾,一头垂在胸前,另一头搭到背后——还是四十年代我们在艺专上学时的老样于

  众人的目光都对着他。这片目光里包含着为他的担忧。赵雄的目光却象一对利箭直直地逼向老沈。老沈呢?毫不惊慌,镇静地站了片刻,才一步步走来。直走到距离赵雄六、七步远的地方站住了。我真怕他出言顶撞赵雄。

  “这是你画的?”赵雄问。

  “是的。”老沈点点头,回答道。

  “你认为你这幅画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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