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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瑶琴闻声从厨房出来。陈福民说,这是怎么回事?瑶琴说,哦,他是我在机械厂的同事,今天来看我的。陈福民说,这么简单?张三勇说,也不是那么简单啦。在杨景国以前,我们两人死去活来恋爱过一场,差点就结婚了,结果,杨景国那个王八蛋把我们拆散了。得亏他死了,要不然我落这份上时,也饶不了他。瑶琴说,你瞎说什么呀。借你一把伞,赶紧回去吧。张三勇说,你还没告诉我,他是什么人。陈福民说,我才是这里的男主人,现在是我跟瑶琴死去活来地恋爱,没你什么事。张三勇当即就叫了起来,你又找了男人?那你三天两头去看杨景国干什么?瑶琴说,走走走,你赶紧走吧。

  张三勇走后,陈福民坐在他曾经坐过的地方。茶几上还放着张三勇的烟。陈福民用着他拿出来的烟缸,也抽起了烟。抽得闷闷的,吐烟的时候像是在吐气。瑶琴说,不是看到烟就想呕吗?陈福民没说话。抽完一支烟,陈福民说,一个杨景国就够我受的了,这又冒出一个来。比杨景国资格还老。而且还是活的。这叫我怎么吃得消?他叫什么?瑶琴说,张三勇。陈福民说,他真的就是来看你的?怎么拿这里当自己家一样?瑶琴说,他就那么个德性,我能怎么办?陈福民说,他来干什么?瑶琴说,他跟他老婆离了,也许想找我恢复以前的关系。不过这不可能。陈福民说,为什么不可能。你们以前也好过。轻车熟

  路,可能性太大了。瑶琴说,你希望这样?陈福民说,不关我的事。你要想跟他重归于好,我也是挡不住的。你一心想着杨景国,我挡住了吗?瑶琴说,张三勇跟杨景国是完全不同的。张三勇在我眼里只是一个混蛋而已。陈福民说,好女人最容易被混蛋勾走。瑶琴说,那你也算么?陈福民想了想,哈哈地笑了起来。笑完说,大概也算混蛋一个。说得瑶琴也笑了起来。

  陈福民说,他说你三天两头到杨景国那里去?瑶琴说,哪里有三天两头。陈福民说,反正常去?瑶琴说,只是习惯了。有什么事就想去那里坐坐。陈福民说,去诉苦?去那里哭?去表达你的思念之情?瑶琴说,其实只不过到那里坐一会儿,心里就安了。陈福民说,不能不去?你不能总这样呀。瑶琴没有作声。陈福民说,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明白?他已经死了。而你还活着。你们俩是无法沟通的。你应该把感情放在活着的人身上。瑶琴说,你也可以到你前妻的墓前去哭呀。这样我们就扯平了。陈福民说,你这是什么话?!再说我为什么要哭她?我对她早就没有眼泪了。我后来的眼泪都是为自己流的。

  瑶琴努力让自己想起曾经躺倒在杨景国旁边的那个女人的样子,但她怎么都想不起来。她只记得她仰在那里,满面是血。只记得一个男人在嚎哭。其实瑶琴也知道,那时她自己全部的心思都扑在杨景国身上,她在听杨景国最后的声音,在看杨景国最后的微笑。她并没有太留意与他同时摔倒的女人。那女人在她的印象里只有一个轮廓。她被撞惨了。她即将成为植物人了。她开始折磨爱过她也被她爱过的人了。于是她就被那个哭她的男人恨之入骨。

  陈福民说,不要怪我没有提醒你。以后你不要再去了,否则……瑶琴说,否则又怎么样?陈福民说,我也不知道怎么样,我想我会……把他的墓给平了。瑶琴吓了一跳。瑶琴说,你疯了。陈福民说,那你就别让我疯掉呀。你不去,我就不会去。

  连着两个晚上,瑶琴都梦到杨景国。他站在一个陷下去的土坑里,耸着肩望着她,一副吊死鬼的样子。瑶琴惊道,你怎么啦你怎么啦?杨景国愁眉苦脸着,什么也不说。瑶琴每每在这时醒来。瑶琴想,难道杨景国的墓真被挖了。

  第三天,瑶琴一大早便请了假。瑶琴紧紧张张赶到东郊的松山上。瑶琴想,如果陈福民真的平了杨景国的墓那该怎么办?陈福民真敢做这样的龌龊事么?他要真做了,我应该怎么办?我要杀了他么?瑶琴想时,就有一种悲愤的感觉。山上一片安静,杂木上的露珠还没落尽。杨景国的墓跟以前一样,也是静静的。瑶琴绕着杨景国的墓走了一圈。然后呆站了片刻,她没有烧香,只是低声说了一句,以后你自己照顾好自己,我以后恐怕会很难来了:然后就下山了。她有些落寞,走时一步三回头,仿佛自己一去不返。

  这天瑶琴主动告诉陈福民,说她去了杨景国的墓地。她去作了一个了断。她告诉杨景国,以后她不会去看他了,让他自己照顾自己。她说时,不知道什么缘故,眼泪一直往外涌。她努力克制着泪水,可是它们还是流了下采。陈福民有些不忍,搂她到胸口。瑶琴贴在陈福民的胸口上,感觉着他的温暖。这毕竟是与杨景国不同的温暖呵。她的哭声更猛了。陈福民长叹了一口气说,结婚吧,管你爱不爱我,我们结婚吧。

  12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瑶琴想想,有时作一个决定也很简单。虽然它并不是你最想要的。可是一个人如果总是能得到他最想要的东西,那么这个人必须是一个怎样幸运的人呢?

  新容听说瑶琴要结婚了,连忙跑过来。新容说,听到这个消息,张三勇气得半死,一口气喝了一斤一桩事,又何乐不为。

  瑶琴每天下了班,都去商场打转。看到合适的东西,她就买回来。瑶琴的妈说瑶琴结婚不容易,给了瑶琴三万块钱,叫她把家里的旧东西都换新,并且买东西无论如何要按自己的心意去买,买好的。瑶琴把这话告诉陈福民时,陈福民说,还是实际一点吧。我们又不需要赶时髦。瑶琴说,那彩电和冰箱,就由你出钱买,好不好?陈福民说,喂,最贵的东西都让我来买呀。那我就把我家的搬过来好了。瑶琴说,歇着吧,我才不用你老婆用过的哩。我买就是了。陈福民说,你买就你买。你妈给的三万块钱,我看也足够我们买的了。瑶琴没作声。陈福民说,你没生气吧?你要是生气了,那就我来买。瑶琴说,我没生气。

  瑶琴说完想,我生什么气。新容都跟我说了。我当是跟杨景国结婚哩。又不是跟你结婚,你买不买才不关我的事哩。

  于是瑶琴再也懒得跟陈福民说谁买什么和不买什么了。她全部都一手包办下来。忙着忙着,瑶琴就忙得亢奋起来。十年来的抑郁都被这忙所驱除。瑶琴的脸上泛着红光。走进宿舍时,常有熟人笑道,瑶琴,看了你就晓得,人还是要结婚呀。你看这些日子你越来越漂亮。瑶琴便笑。熟人又说,真的好久没有看你这样笑过了。开心得就像你跟杨景国在一起时一模一样。

  周末的时候,陈福民也过来帮忙。

  瑶琴的屋子全部换了新的墙纸。墙纸泛着一点淡米色。瑶琴说,当初我和杨景国两个人去看墙纸时,一眼就看中了这种样式的。窗帘很厚重,是黄底印花的。瑶琴说,杨景国说这款窗帘配我们的墙纸特别谐调,我比了一下,果然是这样。顶上的吊灯也换了。古色古香的一款。瑶琴说,我先看中的是一款很洋气的,可是杨景国特别喜欢这样的。我左看右看,觉得还是他的眼光比我高。床罩是上海货。杨景国特别喜欢上海的东西。他什么东西都喜欢买上海的。他说上海人精细,做东西讲究,不像广东人,光讲时髦,不注意做工。

  陈福民本来看到新房布置得很像一回事,也满高兴的。可是瑶琴左一口杨景国,右一口杨景国,说得那么如意自然,心里一下子就阴暗了下来。陈福民终于忍不住打断瑶琴的话。陈福民说,喂,你是不是以为你跟杨景国结婚?

  瑶琴吓了一跳,她这才突然意识到,她已经把心里的内容在不经意间流露了出来。

  这天,陈福民连晚饭都没有吃,就走了。一连几天,陈福民都没有露面,也没有打电话过来。瑶琴想,难道就这样了?

  想过,瑶琴就给陈福民打了一个电话。瑶琴说,你要怎么样?陈福民说,没什么呀,我只是在想事。瑶琴说,想什么?结婚还是不结婚吗?陈福民说,怎么会?我当然要跟你结婚。我都说过了,不管你爱不爱我,我都要跟你结婚。瑶琴说,那你还想什么?陈福民说,为什么这么多年你都忘记不了杨景国,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瑶琴说,那你就不要想了。陈福民说,我不想不行。因为他挡了我的幸福。瑶琴说,那我就告诉你,他是天底下最好的人。陈福民说,是吗?听你这么一说,我还真不服气哩。瑶琴说,服不服气也就这么回事。他都死了,你又何必在意?陈福民说,我不明白的就是,他都死十年了,还让我这么不舒服。张三勇还活着,可你看我有没有半点介意他?瑶琴说,你有毛病呀!瑶琴说完,挂掉了电话。

  晚上,瑶琴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呆想。世界上的事让人不明白的多着哩,你还能每一件都弄清?想着一个死去的人难道不比想着一个活着的人要好些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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