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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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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1966年在一片喧嚣声中,在沉痛的心情中,蹒蹒跚跚地走到了尽头。 风雪过后,天气依然奇冷无比。乌泥湖一大帮中学生在串连完后,又结伴出去长征了,二毛与他的同学也打着红旗列队向井冈山而去。丁子恒曾想阻拦二毛,他认为这是一个幼稚的行动,后来一想,算了算了,由他去吧。 院里的革命形势更加混乱。周则贵也被揪了出来,批判会开过了好几次,周则贵不服,高声反驳。此举令众人恼羞成怒,不知是谁最先发火,就有人动了手。周则贵被打得鼻青脸肿,眼里满是怒气,却再也不敢叫骂。死在敌人的监牢里是烈士,死在革命群众手上是什么呢?这个结果,他自然想得到。政治部主任谢森宝的大字报亦贴得满墙,大字报的内容一直写到当年打游击时,说谢森宝曾经随意杀人,许多革命战士被他杀害。这个内容来源于乌泥湖。 整个设计院呈现群龙无首的状态。十几个各自为政的群众组织相互之间吵来吵去,吵闹得经常连批判会都无法进行下去。因为究竟由哪一派主持会议,仿佛是一个永远也解决不了的问题。 在如此的局势下,像丁子恒这样的人,参不参加活动,听不听报告,有没有外出看大字报,便都没人过问了。倘在以往,如此状态,丁子恒自是乐得其所,因为这样他就可以埋头做他自己的事情了。然而现在,丁子恒却无法使自己的心情有一丝的愉悦和轻快。自从亲眼见到吴松杰从烟囱上跳下,他的情绪就十分低落,心情亦备觉压抑。他成天恹恹的,对所有事情的兴趣都减至零点,就是手上乌江渡的工作也无法让他提起精神。一连数日,办公室里都只有丁子恒一人。他有气无力地坐在办公桌前,他本来是要计算运输强度和运输费用,但更多的时候,却是两眼直直地望着苍白的窗外。 俱乐部里连日开大会,一日揭发批判湖北省委,一日批判院党委的反动路线,一日由专程来汉口的丹江口代表批判院党委。嘈嘈杂杂的声音,与寒流一起环绕在光秃的枝桠间,久久不散。 终于,二十八日下午,很久不知去向的林正锋院长终于再次被押上了批判台。十几个组织又开始争吵,甚至大打出手。批判会开到三点多钟,开不下去了,群情激奋中,恶气都冲向了林正锋。一群人揪起林正锋,如押犯人一样押着他,把高帽子戴在他的头上,推出门游街去了。 游街的队伍经过办公大楼,丁子恒听到众声喧哗,即到窗前一观。这一眼,正看见头戴高帽,低头伛腰,与罪犯无二的林正锋。丁子恒心头寒彻,悲哀再次泉涌而来。他想,现在的每一个人都不是人了,无论是被游街的还是领着游街的。 然后他想到了自己。他向自己提出了一个问题:倘若有人采用这样的方式,摧残你的尊严和肉体,你将如何呢? 丁子恒问过之后,思量许久,发现这竟是一个他无法回答的问题。他不能死,因为他的身后有柔弱的妻子雯颖和四个孩子,他没有死的权利。但是,他也无法活,因为他的心和他的意志,都承受不了凌辱,做人而没有一点尊严,比死去更为痛苦。 雪再次落下。这已是1966年的最后一天了。对林正锋院长的批判紧锣密鼓。北京方面亦举行批判会,对林正锋的罪行进行全面清算。俱乐部里与北京方面的批判会同步播放实况录音,所有的人都被要求去听录音转播,丁子恒也只有前往。俱乐部里虽然人很多,可依然很冷。批判会上的嘈杂之声夹杂着电流的嗡嗡声,不但震耳,而且扰乱心律。丁子恒只觉得这噪音有如利箭,直刺心脏,刺得他透不过气来。他情不自禁地用手捂住了胸口,他仿佛是在用手掌握住自己几欲炸裂的心脏。纵然如此,他再也无法忍受这一切,于是他离席而起。 屋外冰凉的空气稍稍稳定了丁子恒的心绪。他回到办公室,呆坐在那里,没有工作,也没有开灯,亦没有再起身,就这么一直坐到暮色降临。 暮色中的苍茫冬日,本是最宁静安详的。但那种扰乱人心律的吵闹声,再次冲击着丁子恒的心脏。一个兵团想要占领文革领导小组,另一个兵团正拼命捍卫之。还有几个兵团夹杂其间,或想占领,或想捍卫。丁子恒在吵闹声中,再一次用手捂着心脏,离开大楼。 他踏着泥泞和残雪,走出机关的大院。对这些争吵,他无动于衷。他的心已经麻木,或者说,他的心已经在麻木中归于平静。 这天晚上,嘟嘟在家里表演她在学校庆祝元旦联欢会的上节目。她一个舞一个舞地跳着,又一支歌一支歌地唱着。三毛不会跳舞也不会唱歌,便连比带划高声地朗诵了一首毛主席的诗词:“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鱼船。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 丁子恒静静地坐在一边欣赏,他从来没有花费这么多的时间来欣赏自己的孩子。丁子恒的反常举动,令雯颖感到心中悚然。 晚上,雯颖悄悄问他:“你还好吧?” 丁子恒回答道:“还好。” 然后他再也不说话。只是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 夜的黑暗便潮水一样从他的眼睛里一直涌向他的心间。动荡的1966年就是这样被黑暗裹挟着,从丁子恒的眼里以及心间沉重地走过。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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