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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六

  天气一日日炎热起来,人们又开始去长江里玩水了,这是每年的夏天带给大家的最大乐趣。有时遇轮船从江心行驶而过,一些胆大的人便游至船边,对着船上喊喊叫叫。喊叫声没有任何意义,就只是快乐的发泄而已。时而有人结伴横渡长江,一个个黑色的脑袋在浑黄的江水里随浪上下,停停走走,恍若漂浮着的西瓜。江上风景因了这些小小西瓜更加有趣好看。

  这一年长江上更是传出了令人喜出望外的消息:毛主席也来这里游泳了。

  所有的人都在为了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闹革命闹得手忙脚乱,而毛主席竟然不期而至,来到大家的身边,来到大家都常去玩水的长江,并且也和大家一样跳进了长江里。这个消息引起的沸腾可想而知。

  二毛把这个惊天动地的消息带回了家,他说话时,兴奋得不能自己。这个消息使得三毛立即激动得脸都红了,他昨天还到长江边上泡了一下午水,今天毛主席就到那里去游泳了。三毛说:“真的呀?毛主席也下水了?”

  二毛说:“毛主席在长江里游了一个多小时,真了不起呀!”

  雯颖亦有些惊异,她问二毛:“毛主席不是七十几岁了吗?长江水那么大,他不怕被水淹死呀。”

  二毛说:“妈妈,你怎么这样说呢?毛主席是人中之龙,怎么会怕水呢?毛主席老早就说过‘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后来又写‘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有这样的气魄,才是真正的伟大领袖哩。”

  雯颖说:“我是担心毛主席年龄大了,万一水冷,感冒生病,那不是影响革命事业吗?”

  一旁的三毛哈哈大笑起来,说:“妈妈担心毛主席就跟担心嘟嘟一样。毛主席哪里会生病?”

  雯颖说:“毛主席也是人,当然也会生病。”

  一直在旁边静听的嘟嘟说:“毛主席也会生病呀?我不晓得毛主席是不是也像我们一样要上厕所还要揩屁股。”

  这回连雯颖都大笑了起来,笑完后,关于毛主席的话题没有再讨论下去。

  不久二毛就到北京串连去了。毛主席接见了红卫兵,新到的报纸上把接见时的照片登了出来。毛主席臂戴红袖章,高扬着手,脸上露出平静的笑容。

  因为大毛二毛都在北京,三毛和嘟嘟便抢着要看报纸。报上另一张照片是一望无涯的红卫兵,他们都戴着红袖章,高扬着红宝书,满脸激情。三毛和嘟嘟认定大毛和二毛都在人群中,便拿了报纸趴在桌上一顿好找。有两个人看上去有点像,三毛便说:“就算他们两个是大哥二哥吧。”

  还有一张照片是北京红卫兵宋彬彬为毛主席戴红袖章的。嘟嘟说:“这个宋彬彬真幸福呀,毛主席亲自为她改名字。我也要改个名字,我要叫丁要武。”

  三毛说:“毛主席给别人起的名字,你怎么能用呢?”

  嘟嘟想想,觉得三毛说得有理,便说:“那……我要叫丁红卫。”

  三毛说:“你改我也要改,我要叫丁卫东,就是保卫毛泽东。你不如改成丁卫红好了,卫字都在名字中间,这样比较像我的妹妹。”

  嘟嘟考虑了一下,觉得可以接受。考虑完又说:“最好把大哥二哥两个人的也改掉,二哥可以叫丁卫兵。大哥呢……”嘟嘟一时没想好。

  三毛眉头一紧,说:“我有个好主意。大哥叫丁卫毛,二哥叫丁卫泽,我叫丁卫东,我们三个男孩子,合起来就是保卫毛泽东。你就还叫丁卫红。”

  两人谈得起劲,觉得这是一个大行动,一定要严肃认真地去做,于是激动起来。嘟嘟找纸笔砚台,三毛起草文字,两人花了一下午时间,写了一份《改名宣言》的大字报,并且将这份大字报贴在房门上。

  这是三毛和嘟嘟两个人的第一次革命行动,这个行动令他们有些紧张。雯颖从家属委员会学习回来,一走到门口便看到了大字报,就读了一遍。雯颖读时,三毛和嘟嘟都是一副得意的神态听她朗读。读完,雯颖说:“还算好,只有三个错别字。‘封资修’的修字,里面一竖到哪去了?还有‘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风暴’,暴字下面是水字吗?‘红卫兵小将’的将字,右边是个夕字头,怎么成了久呢?这一定是三毛写的。三毛,你写字怎么也像做事一样偷工减料?都六年级了,错别字还这么厉害。嘟嘟,这三个字你不认识吗?为什么没有看出来呢?”

  雯颖对改不改名,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却大肆挑剔宣言中的错别字,令满怀期待的三毛和嘟嘟大为沮丧。三毛趁雯颖进厨房时,把嘴一噘,嘟嚷道:“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

  然而,丁子恒的态度可没有这么温和。丁子恒下班回家,竟在自己的家门口看到大字报,一股怒火顿然而起。这几天丁子恒的心情一直很不好。院里大字报铺天盖地,几天前开会说是有两万多张。在这两万多张中,写丁子恒的只有十来张,但也够他心烦的。大字报的内容不外乎从不关心政治,走白专道路;自命清高,看不起工人阶级;经常与反动文人刘格非勾搭一气,对刘的黑灯谜大加赞赏云云。与吴思湘金显成这些老总们相比,他的大字报不仅数量少,言词也温和得多;而与林院长和老右派皇甫白沙的相比,他的简直就不值一提。只是,丁子恒的承受能力也是无法与他们相比的。丁子恒因了这些张大字报,心里紧张万分。他想,除了认错退让,别无他路可走。故而丁子恒每天去看大字报,只要看到写他的,他就针对大字报上的内容写检查。别人贴他一张,他就贴上一张检查。院里的造反派便暗中称他为“丁检查”。

  但是这天,竟有人就他的检查贴了大字报,质问丁子恒如此这般是何意图?丁子恒不知所措,不敢再写检查。可是不写检查他该如何应付呢?他又茫然不知,所以心里烦乱不堪。不料回到家里,劈头盖脸竟看到小儿小女也写起了大字报。没等看完,他便动手一撕,将大字报揉成团,狠狠地往三毛头上扔过去。光是这个动作,就已将三毛和嘟嘟脸都吓白了,连雯颖也没有料到丁子恒会如此恼怒。

  丁子恒说:“三毛我告诉你,你要想领着妹妹在家里搞文化大革命,你就给我滚出去!你要改名就自己去改名,改了就不要再回来!”

  三毛翻着白眼望着他,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几圈,终于还是忍了回去。嘟嘟却不行,见丁子恒大光其火,立即哭出了声:“不改就不改嘛,爸爸为什么要发脾气呢?”

  雯颖见嘟嘟吓哭了,便说:“他们还是小孩子,你不能这样骂他们。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吗?”

  丁子恒见嘟嘟哭了起来,平了一下气,听到雯颖这一番话,便又说:“你就只会宠着他们,有些事情不能由着孩子,你必须要对他们管教严格一点。他们现在都长大了,不能老是宠着,宠大的孩子没有一个有出息的。”

  丁子恒的口气颇严厉,雯颖的脸色也灰了下去。她心里很不愉快,但她不想同丁子恒争论。她隐忍着,一声不响地走进厨房。她切菜时,眼泪叭嗒叭嗒地掉了下来。

  整个晚上,雯颖都没有跟丁子恒讲话,丁子恒也没有表示和解。三毛和嘟嘟都看出了爸爸妈妈不高兴,两人使劲讨巧,比着赛分别给坐在桌前写字的丁子恒和坐在桌边看书的雯颖打扇,但仍然没有讨到他们想要的脸色。

  最后,三毛长叹一口气,说:“革命的烈火还没燃烧起来,就叫爸爸泼熄掉了。”

  三毛这一声长叹,缓解了丁子恒心情。他想,自己这般较真,又是何苦来哉,还不如小孩子看得透放得下。再说,两个孩子这般可爱,雯颖宠着他们也是自然。自己心情不好,回家朝老婆孩子撒气,也真不是大丈夫所为。如此想过,睡觉前,他便主动上前,软语温言哄好了一肚子不悦的雯颖。

  雯颖深知丁子恒心情不佳的原因,便也谅解了他的烦躁,顺势同丁子恒和解了。三毛和嘟嘟都是挨过骂即忘的人,自是不会将爸爸的脾气往心里去。大字报的风波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化解掉了。

  天更热了。闲置了秋冬春三季而落满灰尘的竹床已经被雯颖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竹床在年年的夏季被汗水浸泡,已成深红颜色,躺在上面,有一种特别的凉爽。

  三毛提出,天太热,他不想同嘟嘟睡在一张大床上,他要到走廊上的竹床上睡觉。嘟嘟一听这等好事,也立即提出,她也不想睡大床,要睡竹床。雯颖原本正欲同意三毛的要求,一听嘟嘟也来凑热闹,便没有及时表态。三毛生气了,转身吼嘟嘟:“每次都是我要干什么你就要干什么!”

  嘟嘟说:“你比我大,你就该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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