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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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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甫白沙说:“这的确是个大问题。但并不是最主要的问题。” 丁子恒想了想,说:“你说得对。” 进了乌泥湖,两人分手。丁子恒想,皇甫白沙右派一场,也算受了不少磨难,还仍然这样富于激情,这样的精神气质真不是我辈所能有的。 这天晚上,丁子恒因与皇甫白沙相遇一事,竟久久不能平息自己的心情。在写日记时,皇甫白沙的面孔便老是在他眼前晃动。于是日记的内容便离不开皇甫白沙了。 丁子恒在日记里将他和皇甫白沙的精神气质进行了分析。分析列为四项:一、性格,二、毅力,三、情绪,四、智力。皇甫白沙可同各种人打交道,并可根据各类型的人采用不同的方式,自己则不行。在性格上,皇甫白沙开朗、爽直、包容性强,自己则偏于孤僻,只喜欢与同自己趣味相投的人来往,见到不喜欢的人,理都不理,亦不看人家长处。加上讷于言词,群众关系总是很淡。在毅力上,皇甫白沙有一种坚忍不拔的性格,而自己却很脆弱,一旦遭受不公,精神上便难以支撑,承受能力颇差。有一点可证实,即自己曾经有这样的念头:一旦有一天被打成右派,送去劳改农场,就自杀。在情绪上,皇甫白沙始终富于激情富于理想,不管处在什么样的环境下,依然不改变一贯的追求,而自己纵有理想,一旦情况变化,便会很容易地放弃理想,取一条平安的路走,说起来也是一种自私自利。在智力上,丁子恒觉得两人都属于高智力者,且自信自己决不输于皇甫白沙。但总的结论是,自己的综合素质和精神气质都不如皇甫白沙。自己只能做一个单纯的具有才能的技术人员,而皇甫白沙则应该是一个可以在社会上叱咤风云的领袖人物。 然而实际的生活却让皇甫白沙无用武之地,而使他丁子恒日复一日地变成一个有话不想说、才能亦无处发挥的庸常之辈。 俱乐部决定在乌泥湖宿舍操场放一场露天电影,以庆祝五一劳动节。消息在四月三十日中午传遍了乌泥湖的每一户人家。整个中午,丁字楼上的人都在讨论幕布是挂在对面壬字楼的树上,还是挂在丁字楼阳台的栏杆上。如果是挂在对面树上,丁字楼的人便有如看包厢了。 午饭时,乙字楼的刘二豹和刘三熊都上楼来参与研究这件事。丁字楼上右舍吴松杰的长子吴安林认为幕布应该挂在对面树上。而二毛却觉得从放映队角度考虑,他们多半会挂在丁字楼的栏杆上。一来不用爬树,挂幕布很省事,人们多半会挑选省事的事情做;二来接电源也简单;三来喇叭平放在栏杆台面上很方便。吴安林说方便了他们,却方便不了我们。二毛说一般来讲,放映员肯定只考虑自己的方便,而不会考虑别人的方便。吴安林说让他们学雷锋。二毛说那为什么你不学雷锋呢? 吴安林说:“反正我就是不让他们把幕布挂在我们栏杆上。” 二毛说:“他们怎么会听你的呢?” 两人抬了半天杠,相持不下。刘三熊不耐烦吴安林,便说:“你以为放映员是你爸爸?你要他怎么样他就怎么样?”一句话顶得吴安林不敢吭声。 吴安林搬到丁字楼后,与丁家兄弟的关系一直不十分融洽。起因就是吴安林搬来头一天便在走廊上划隔离线。此后又发生过一些大大小小的磨擦,这种磨擦虽以小孩为主,但也影响两家大人的心情。 吴安林搬来后第一个欺负的人是三毛。那时三毛只有五岁,有一天三毛当着吴安林的面越过了走廊的中线,结果被吴安林狠狠地踢了一脚,三毛的屁股被踢得发青,疼得哇哇大哭。二毛领着弟弟前去吴家告状,吴安林的母亲、小学老师李乐云却连一声道歉都没有,只说小孩子扯皮打架是常有的,其他人不必在意。这件事令雯颖大为不悦,心说你身为教师,怎么连起码的教养和礼貌都没有,至少你也该说一声对不起呀。却因毕竟是新邻居,吴安林也是小孩,雯颖就没说什么。但是两家的关系始终淡淡的没法亲近起来。 吴安林的外婆李三婆不管在任何条件下都是卫护吴安林的,但凡小孩之间有点龈龊,李三婆便要大加挑拨地向李乐云投诉,李乐云便时常冷一句热一句地说雯颖。李乐云是天沔一带的人。天沔人的毛病就是从来不懂得有什么说什么,而喜欢话中藏话,言词夹枪带棒。有时她脸上笑得很是温柔,但句句话都带攻击性。有时她自以为很聪明地耍点小计谋,暗自得意占得几分上风,殊不知旁人早就看破了她的把戏,心里正觉得好笑。雯颖和张雅娟都不喜欢她,私下里聊天都笑她,土成这样,还把自己装成大家闺秀。雯颖对李乐云有一种天然的厌恶,平常尽可能少同她说话。 大毛二毛虽与吴安林年龄相差无几,却嫌吴安林没有教养蛮不讲理不愿与他来往。乙字楼下的刘家几兄弟因同大毛二毛从小一起长大,一直相处亲密,更兼他们的母亲许素珍要求他们同品行学习都好的大毛二毛做朋友,便也都冷落吴安林。这便使得吴安林憋了一肚子气,对丁家兄弟怀有深深的敌意。 有一天,蒲家桑园的蒲海清来找三毛,恰好遇见吴安林。吴安林说:“你这个鼻涕虫到我们楼上来干什么?” 蒲海清吓得一声不敢吭。吴安林说:“你敢不理我?”说完便推了蒲海清一掌,蒲海清呜呜地哭了起来。 三毛闻声而出,见蒲海清被人欺负,立即大声说:“他是我的同学,你不能欺负他。” 吴安林说:“欺负了又怎么样?” 三毛说:“大欺小,不要脸。” 吴安林说:“你这个三根毛敢骂我不要脸?” 三毛说:“你就是不要脸,你是世界上最讨厌的人。” 吴安林说:“你敢骂我就敢打你。”说着便冲到三毛面前,上去便是两拳,将三毛的鼻子打出了血。原本正在哭泣的蒲海清,一见三毛挨了打,又冲上去替三毛帮忙,结果被吴安林一掌推到楼梯口,一骨碌滚了下去,正巧被尚读初中的大毛撞见。大毛扶起了蒲海清,三步两步奔上楼。见三毛鼻子淌着血,一股怒气便涌上心头,扑上去便将吴安林打倒,一下子骑在吴安林身上。任凭吴安林如何挣扎,大毛都不松劲,嘴里却问三毛:“他打了你几下?” 三毛哭道:“两下。” 大毛说:“都打在鼻子上?” 三毛说:“是的。” 大毛说:“吴安林,我告诉你,我要替我弟弟讨个公平。”大毛说完,便朝着吴安林的鼻子狠狠地揍了两拳。揍完,对三毛和蒲海清说:“你们两个赶紧到房间里去。” 大毛对吴安林的秉性颇为了解,他从吴安林身上一跃而起,迅速回到自己房间,以避开他的纠缠。听到喧闹,李三婆走出房门,见吴安林被打,便狂呼乱喊叫救命,惊得四周邻居都来围观。吴安林亦不是一个肯退一步的人,他捂着鼻子站在走廊大骂出声。大毛几次想要出去与他对抗,都叫二毛拦住。 二毛说:“李三婆会撒泼哩,她撒起泼来怎么办?妈妈要骂死我们的。” 大毛想到父母,便忍了。吴安林骂着骂着,见无人应答,便冲下楼,抄起一块砖头,将丁家朝北的玻璃窗全都砸了。 事情就这样闹得天大。晚上,两家大人坐在一起,雯颖先检讨自己管教不严,又批评了三毛大毛,然后再提出希望,希望吴安林以后不要欺负来找三毛玩的孩子,更不能动手打他们。 李乐云说:“既然你也认识到是你家的孩子错了,那我们就高姿态一点,不多说什么了。我家安林一般说来不会无缘无故打人,一定是有人先惹了他,他才会动手。就拿砸玻璃这事来说吧,是你家大毛以大欺小,我们安林才会砸你家玻璃窗。这件事我们不能负责任,我们是不会赔你们的窗子的。” 雯颖说:“我并不需要你们赔玻璃,但我要你们管教你家吴安林,不能再这样继续欺负小孩。” 李乐云说:“你刚才也说了,是你对小孩子管教不严。我对小孩的教育一向很重视。同时我也要求他们,只要有人欺负你,你就奋起还击。” 雯颖说:“你有你的教育方法,我没什么可说的。但今天的事首先是吴安林欺负蒲海清,三毛因帮蒲海清说话,被吴安林打得鼻子出血,大毛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出手打的吴安林。虽然小孩打架都有不对,但你不可否认是吴安林以大欺小在先,并且是动手在先。” 李乐云说:“这就奇怪了,你先还检讨,认为你们不对,现在又这样说。看你说得头头是道,我倒想问问,你亲眼见到了?你既然没有亲眼见到,怎么就一口咬定是我们安林先欺负那个姓蒲的小孩?” 雯颖气得面孔通红,她说:“如果你采取这样的态度,我们就没有什么好谈的了。” 两个男人丁子恒和吴松杰一直坐在一边没有说话。丁子恒对吴家孩子如此欺负三毛本来极为不满,只是他觉得作为一家之主他最好还是大气一些,不要掺和妇女和小孩子的事。但李乐云的言谈却激起了他满腔愤慨。 丁子恒冷下面孔,转过脸对一边低头不语的吴松杰说:“吴工,如果你也同意你太太这种说法和方式,我们今天就什么都不说了。不过吴工,李老师,你们要记住,我家三个儿子,两个大的都比你家的大。他们以后怎么揍你们的儿子,我们概不负责。我们也用李老师的方式,永远认定他们是在自卫。”丁子恒说罢便扬长而去。吴松杰不做声,只是显得有些无奈地望了李乐云一眼。 雯颖没料到素来忍让、息事宁人的丁子恒竟会发表如此一通观点,大受鼓舞。她放下和颜,一改谦容,用她少有的厉声语气,说:“你们这样纵容小孩最终不知道会害了谁,这是你们自己的事。但是,吴安林,我警告你,你如果再敢欺负三毛,或者是欺负他的同学,我一定不让我家大毛二毛放过你。你不信,就试试。” 吴家人大怔,一时竟无话可说。 这次风波的结果更是出乎意外。乙字楼下刘一狮和刘二豹知道此事后,大为愤怒。刘一狮刘二豹自小和大毛二毛兄弟是玩伴,又因小时在乡下生长,性格便比大毛二毛更具野性,打架生事也是一把好手,且有一种侠义风格。刘一狮说:“看来不教训一下吴安林,他还以为他是这里一霸哩。”次日放学,一狮二豹便找了个茬子把吴安林弄到路边树林里痛揍一顿,打得吴安林喊爹叫娘。他当场答应了三个条件,第一决不再欺负三毛包括他的同学,第二赔偿丁家的玻璃,第三他被刘家兄弟痛揍的事,不准跟任何人说。二豹说,如果你不做到这三条,我们一天打你一顿。吴安林受此一顿教训,一下子老实了许多。尤其在刘一狮和刘二豹上楼来玩时,他的表现简直可以用乖巧二字形容。大毛二毛背后便常跟一狮二豹暗笑不已。从此丁吴两家相安无事。丁子恒和雯颖私下里笑说,看来吴家也不过纸老虎一个,我们口气一强硬,他们也就老实了。他们哪里知道这一乃是刘一狮和刘二豹拳打脚踢的结果。 电影七点放映。可中饭过后,便有人将凳子搬到操场占座位。这天下午小学生不上学,正趴在走廊地上打弹子的三毛,一看有人开始占座,便也忙搬了凳子下楼。三毛叫了嘟嘟,两人上上下下跑了三次,按家中人口一共占了六个座位。位子在操场中间,不前不后,面朝着丁字楼。占好座位后,三毛和嘟嘟两人便坐在凳子上打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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