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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雯颖说:“你还没有说,你到哪里去了?”

  二毛嗫嚅道:“我到图书馆去了,我想查查有没有石评梅这个诗人……”

  雯颖大为惊讶,说:“哪里的图书馆?”

  二毛说:“南京路图书馆。”

  雯颖更为震惊,说:“你哪来的钱搭车?”

  二毛说:“我走去的。以前爸爸带我们坐车去时,我觉得不太远,没想到……有那么远。”

  雯颖一时无语,望着二毛,不知说什么好。

  大毛说:“好了好了,我知道二毛不会出事的。三毛,给二哥拿碗添饭。”三毛脆声脆气地答应着,跑进厨房。

  二毛望着雯颖,胆怯道:“妈妈你没有生气吧?”

  雯颖想了想,说:“你是一个小孩子,以后再有这样的事,要先跟妈妈说一声。查的结果怎么样?”

  二毛脸上浮出笑容,说:“妈妈说对了,真是有这样一个诗人,我们老师她居然不知道。不过,我并不觉得她的诗写得怎么好。”

  雯颖想了想,说:“你有这样的看法,也不错。”

  这天夜里,雯颖久久难眠。她想,从学校到南京路图书馆是何等远的一段路,二毛凭着怎样的毅力和信心才徒步走到那里去的呢?而大毛,居然已经可以成为她精神上的一个依靠。时间是多么快啊,自己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开始做,而孩子们竟都不知不觉地长大了。

  次日清早,雯颖起床对镜梳理,发现了自己头上的一根白发。她扯下这根白发,站到窗前,对着晨光看了半天。心想,孩子们都大了,而我就这么老了。

  三

  林嘉禾从陆水工地回到乌泥湖,没想到在宿舍大门口碰到的第一个熟人竟是丁子恒。丁子恒刚从北京开会回来,背着行李,脚步匆匆。见到林嘉禾,丁子恒怔了一下,没有立即叫出名字。林嘉禾1958年底被下放到五三农场劳动改造,一年后,又转到蒲圻陆水工地,从此便很少归家。虽是同住一个宿舍,却没有人再见过他,不觉间已过了三年。

  林嘉禾微一点头,说:“丁工,好。”

  丁子恒在愣怔中正叹惋经历是一双魔术般的手,它既悄无声息地改变人心,亦大张旗鼓地改变人形。听林嘉禾开了口,他迅速镇定住自己,说:“林……林工?是你?你还好吧?”

  林嘉禾说:“怎么说呢?回来看病的。”

  丁子恒说:“怎么了?”

  林嘉禾说:“怀疑黄疸性肝炎。”

  丁子恒说:“……陆水枢纽,怎么样?”

  林嘉禾说:“我在施工总队被监督劳动,只是那里的一个勤杂工,没办法答你这个问题。”

  丁子恒被噎哑了口。林嘉禾说:“听说你在石牌组?坝址是不是要定在那里?”

  丁子恒说:“很难说。”

  林嘉禾说:“三斗坪不行吗?”

  丁子恒说:“现在把重点放在石牌是考虑战争因素。”

  林嘉禾说:“石牌我跑遍了。那里怎么能做坝址?清理出一个施工现场都不容易。你们是怎么论证的?”

  丁子恒说:“你说的前一个问题确实存在。而后一个问题,我也没法回答你。”

  林嘉禾露一丝苦笑,说:“对不起,其实我也知道我不该操这份心。”两人对话到此结束,默然间彼此拉开距离,各自走路。

  林嘉禾到家时,妻子邢紫汀尚未下班。为他开门的是儿子林问天。林问天见是林嘉禾,愣了几秒,然后扭头折回房间。

  林嘉禾心里顿觉不悦,他板下脸,厉声说:“不管我是什么人,是个好人还是个混蛋,我都是你爸爸,你想改变也改变不了。”

  林问天无精打采地坐在沙发上,低声问道:“爸爸,你怎么回来了?”

  林嘉禾缓和了语气,说:“我最近身体不太好,工地医务所大夫怀疑我得了黄疸性肝炎,领导批准我回来检查一下。你怎么没上班?”

  林问天说:“我三班倒,今天是夜班。”

  林嘉禾说:“工作怎么样?”

  林问天说:“能怎么样?”

  林嘉禾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林问天说:“还在锅炉房。领导让劳动锻炼。”

  林嘉禾说:“领导没说让你锻炼多久?”

  林问天说:“没有。他不想要你锻炼时,自然会通知你。”

  林嘉禾说:“始终就只你一个在锻炼?”

  林问天说:“新分去的大学生只有我一个人在锅炉房锻炼。”

  林嘉禾说:“这岂不是很不公平?”

  林问天说:“我没有觉得不公平。人家的爸爸又不是右派,而我的却是。”

  林嘉禾大为吃惊,说:“跟这有关吗?我是我,你是你呀!”

  林问天说:“怎么可能你是你,我是我呢?用您的话说,你是我爸爸,这一点永远改变不了。”

  林嘉禾哑口无言,时间便在这无言中停滞下来。屋里静静的,彼此能听到对方的呼吸之声。直到邢紫汀下班回家,父子之间都再没有交谈一句。

  林问天低落消沉的情绪,造成林嘉禾回家第一天的严重失眠。心痛的感觉一次次地折磨着他,这份心痛来自儿子。从小学、中学到大学,林问天从一个活泼的孩子成长为一个富于朝气的青年,从来都只见他的快乐和明朗,并且无时无刻地用他的这份快乐和明朗感染他周围的人。然而,现在他的脸上不仅朝气尽失,而且还显出几分沧桑之感。而他什么也没有做错,错的是他的父亲,因为他父亲是个右派。林嘉禾想,做父亲的其实又有何错?右派本不是自己的选择,而是别人强加。单人匹马,如何能抵挡得住四面八方的巨大压力?

  这一天或许注定是林问天倒霉的日子。

  大学毕业后的林问天被分配到近郊的化工厂。一同分去的大学生,几乎都被安排在化验室、技术科等部门。惟独林问天,被派到锅炉房。林问天于惊愕中不解其故,便去问领导。领导说,也没什么嘛,锅炉房恰恰缺人,放在这里也只是暂时的,权当锻炼锻炼吧。林问天觉得此言不无道理,便认真地在锅炉烧起了锅炉。锅炉房三班倒,很是辛苦。带林问天的刘师傅只比林问天大几岁,是厂里的劳动模范,平常跟林问天讲述当年工人的劳苦以及人生道理,林问天倒也觉得颇有收益,心想自己这样家庭出身的人,也应该知道劳动人民是怎么生活怎么工作的。大半年便这么锻炼过去了,直到林嘉禾回来。

  林嘉禾的不公平之说,似乎是点拨了一下林问天。虽然他当时没说什么,次日却去了厂办,就锻炼时间提出询问。领导批评道:年轻人,不要着急。连一年都不到,叫什么锻炼?尤其你这样家庭出身的人,更得树立正确思想,革命工作不分贵贱,需要你干什么就干什么才是。只有安心工作,才能达到锻炼的目的。林问天还想表白一番,但厂领导却已经没了同他说话的兴致。这使林问天的自尊心大受伤害,整整一天,他都郁郁不乐。

  这日轮到林问天上夜班。按通常习惯,他和刘师傅两人一组,刘师傅负责上半夜,他负责下半夜。这天刘师傅说他家里有事,须晚点来,欲同林问天换班。这种调剂十分平常,往日两人亦调过多次,林问天当即同意了。他值完上半夜,刘师傅匆匆而来,林问天便交班睡觉。夜班休息室是搭在锅炉房外的一个小窝棚。林问天心情不好,几近凌晨方沉沉睡去。仿佛刚刚入梦,便听“轰”的一声巨响。林问天惊骇而醒,衣服未披,便夺门而出。爆炸声来自锅炉房,房顶已被炸穿,房子开始燃烧。林问天想起刘师傅,焦急地喊着他的名字,却无人应。林问天心里紧张得咚咚乱跳。他高声喊道:“来人啦!来人啦!”车间上夜班的人们听见爆炸声已从各路赶来,人多势大,很快切断了企图蔓延的火头。

  林问天望着锅炉房被烧为灰烬,一时发呆。他在混乱的人群中发现了刘师傅的面孔,心想,刘师傅没事,这太好了!想过竟高兴得泪流满面。

  事故调查从清早上班便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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