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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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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得亮是个洒脱的人,对众人如何看待荷香毫不在乎。肖得亮说:“女人嘛,不就是喜欢吵吵闹闹?要不怎么叫女人?给你做饭,替你生小孩子,让你睡她就行了。”这话传到楼房,令楼房的工程师和他们的太太个个嗤之以鼻。他们纷纷说,没文化的人就是粗野下流。 荷香锅里卖的藕,都是肖得亮去后湖挖回来的。下午时分,肖得亮常常借口下宿舍进行水电维修,悄悄溜出机关,带上胶皮筒裤和几件工具直奔后湖。肖得亮亦是荆州人,自小在湖边长大,挖藕对他来说并非难事。黄昏时分,便能见他满载而归。 自荷香卖藕之后,她家里的吵声便少了许多。每天看着一群饥饿的大人小孩围在炉前,无论他们买与不买,荷香都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快意,就仿佛那是对她的朝拜。有时候,她自己的孩子也会在炉前出现。每逢那时,她便爽利地捞出一块藕,递给他们,然后大声地说:“来,吃得饱饱的。” 听着自家孩子的咀嚼声,荷香总是情不自禁地朝着围观的孩子们笑,得意地倾听吞咽口水的声音。尤其是楼房的孩子们,每当他们有人咂嘴时,荷香就大笑出声,觉得自己总算活出了一些脸面。 冬天来得十分迅速。一场风雨卷带而过,便觉得寒意扑上身来。寒冷中的饥饿,如扑面而来的狼群,令人胆寒。一天早上,送信的邮递员还没有离开,丙字楼下左舍李昆吾的老婆陈霞之便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叫。声音划过重重寒气,传达到附近几栋楼上。许多人都过去观看出了什么事,陈霞之却只是伏在床上,双手捶打着床,痛哭不已,什么也不说。几天后,才有消息悄然传开。说是陈霞之远在山东的父母都饿死了,死后无棺埋葬,只用席子卷了草草埋在了乱岗上。 死,这个字,本来仿佛远在天边,突然之间,它就跨着大步走进了乌泥湖。人们胆怯而又隐忍不住地议论着它,就连小孩子们有时候也会插上几句嘴,说是班上谁谁谁的爷爷或是外婆饿死掉了。 压抑便是必然。幸而仓库工地的喇叭每日唱着昂扬的歌曲,旋律同早晨微弱的霞光一道扩散,有力而欢快地击碎寒冷制造的沉闷,给饥饿的生活带来些希望。 已近年底的一个周末下午,因为卖藕而变得格外快乐的荷香早早便将一锅藕卖得精光。这天,她把每一块藕的价钱都提了一毛钱。丁字楼上的二毛领着他的弟弟三毛一下子就买去了六大块。捏着手上的三块六毛钱,荷香想着丈夫肖得亮近来挖藕辛苦,便咬咬牙跑去蒲家桑园,跟驼背他老婆讨价还价半个多小时,买了三个鸡蛋和一棵卷心菜,心想晚上要好好地打个牙祭。 然而,饭菜烧好后,肖得亮却久等不归。五个孩子饿得小脸发青,个个盯着桌子。小的乘人不备,伸手便抓了一块鸡蛋,大的略微懂事,伸手便打小的手心,家里闹得一团糟。荷香无奈,只有安排小孩子们先吃饭,用小碗装起一部分菜肴,留给肖得亮回来吃。 及至近十点,屋外起了风,风中夹带着细细的雨。肖得亮依然未归,荷香便有些急了。她戴上顶草帽,想去后湖寻找。走到路口,却不知道应该往哪边走才能寻到。黑沉沉的夜里,风呼叫着直往骨头里钻,荷香冷得心慌,便折回了家。想找个邻居一同想想法子,掐指一算,发现几乎所有人都被她吵到了。想来想去,除了在家死等,她又能如何?等到半夜,四周静无人声,只有风在空中鸣响,还有自家屋里和隔壁屋里的鼾声一起传到耳朵里。荷香等得累了,眼睛一酸,不觉中竟流出了眼泪。 次日一清早,有人敲门。此刻的荷香已迷糊着睡了过去。听见门响,她几乎跳起来奔到门口,打开门,却见是明主任领了两个农民模样的人。 荷香脸色顿变,说:“是不是我家得亮出事了?” 明主任说:“你别急,也许不是肖师傅。” 荷香说:“怎么了?” 年轻的农民说:“我一清早起来,想去塘里挖点野藕,赶个早去街上卖。结果一去就看见塘里趴着个人,我拉他一下,发现他一脸的泥,人已经冻硬了。我报告给队里,队里派人把他弄了起来。有人认得他,说是常来这里挖藕的,好像是住你们乌泥湖宿舍。” 荷香声音哆嗦着,说:“怕不一定是我家得亮,乌泥湖还有别家人也在那里挖藕。” 明主任说:“是呀,我也这么想。” 年长的农民说:“我们也是怕弄错,就拿了他的一件上衣和一双鞋,想让你们认认。” 农民说着,便将手上的一个包裹打了开来。荷香一看,晃了两晃,便晕了过去。 明主任和两农民眼疾手快,一下扶住了荷香。明主任说:“快,去找辆三轮车。她是个大肚子,别又出人命。” 年轻农民慌慌张张地往门外奔,没看清脚下,竟被门坎绊了个大跟头。 荷香醒来时,已在医院。眼睛一睁,便想起那个包裹。一脸淤泥,全身冻硬了的肖得亮突然就浮在了眼前。她“哇”的一声嚎了起来,撑起身子便将脑袋往墙上撞。正守在旁边的明主任吓了一跳,赶紧抓住了她。 明主任说:“你冷静一点,事情已经出了。想想孩子,肚子里的,还有家里的,你可千万要保重呀。” 荷香说:“他人都死了,我还活着做什么呀。就算我保重了,他们一个个还不是迟早要饿死的。”她拍打着自己的腿,且哭且诉,仍如她以往同肖得亮吵架的腔调。哭得其它病房的病人都围过来看热闹,以为是有人在演戏。 明主任、医生、护士外加肖得亮水电组的组长轮番劝解荷香,都毫无用处。荷香拍腿击床,闹得劝解的人们都心里发烦,医生连连叫护士打镇定针也不顶事。哭到中午时,荷香的肚子开始疼了起来。她双腿一挺,嗷嗷地叫着,人一下子就昏倒了。医生料到会有事出,早做了抢救准备,立刻把她推进了急救室。 黄昏时分,明主任和许素珍一起,带了荷香的五个孩子出现在荷香的床头。荷香睁开眼睛,摸摸自己的肚子,知道孩子已经没了。心一酸,嗓子里痒痒的,意欲放声再嚎,却见几个孩子眼泪汪汪地围着她,一个个小脸脏兮兮的,脸上充满恐惧。荷香不禁怔了怔,把嚎声吞了回去。 大女儿肖菊花说:“妈妈,你不要死。” 二女儿肖梅花说:“妈妈,我好怕。” 儿子肖松树是老三,说:“妈,回家跟我们住一起好不好?” 两个小的尚糊涂,只管拉着她的手,叫着:“妈妈,我要回家!”“妈妈,不要住这里!” 荷香此时方觉得,她是既没死的权利,也没哭闹的权利的了,于是含在眼睛里的泪水无声地淌下来。她拉着儿子松树的手,半天才说出一句话:“好吧,我们回家。” 八 会议终于开完了。丁子恒离开办公室,时间尚早,他便没有径直回家。丁子恒出门至黄埔路,由那里搭车到了江汉路,下车便拐进了交通路口的古籍书店。 上个星期天,丁子恒拿了书在厕所里久蹲不出。嘟嘟要撒尿,急得在门外跺着脚哭。雯颖无奈,便让她到房间里坐痰盂。坐在痰盂上的嘟嘟,一边撒尿,一边顺手拿起雯颖放在床头的《红楼梦》,嘴里咿咿呀呀地唱着歌,一本正经地翻阅“红楼”。 丁子恒从厕所出来,回到房间,见她如此,便觉好笑。说:“嘟嘟,这本书好不好看呀?” 嘟嘟说:“很好看哩。” 丁子恒说:“讲的是什么故事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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