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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丁子恒没想到吴思湘会说这番话,不由一怔,然后脱口而出:“怎么弄成这样?”

  吴思湘叹道:“这是你我的迟钝,其实应该想到会是这样。”

  丁子恒说:“怎么讲?”

  吴思湘淡淡一笑,说:“没有加强政治学习,思想觉悟不高,立场站得不对。总归还是自己有问题,才会有这样的结果。你比我年轻,以后一定要吸取教训,加强政治学习,千万谨慎,向党靠拢才是。”

  吴思湘还语无伦次地讲了一些关于如何政治学习的话,他的声音很低沉,语气颇为悲观,令丁子恒的心一直往下沉。出了吴思湘的办公室,直到走进甲灶食堂,买了饭坐在桌前,他的心情还没有缓解过来。他甚至没有去张望贴在四周墙上眯眯而笑的胖娃娃们。

  月光如水的夜晚,机关大院内一层层的树阴,把月光碎银一般揉得一地。蝉有一声无一声地叫着,角落里的蟋蟀接连不断地应答。繁星满是的天空里,看得出银河的姿态。远远的地方,偶有干雷的吼声传来。几乎无风,空气黏稠得仿佛捏得出水。永恒的大自然时常会露几分顽劣,它让自己漂亮宁静,却并不让人舒适安怡。

  会议室里的人们都出着大汗。一架老式电扇摇摇晃晃地转动,即使坐在它近旁的人也未觉得有风吹过。吴思湘的发言便在这凝固的空气中浮动。

  “我是一个资产阶级家庭出身的人。我曾祖父是盐商,曾经跟北洋军阀有过勾结。我父亲虽然早逝,但我的叔叔却在国民党那边做了将军。我就是在这样反动的家庭背景中成长起来的。因为我是我父亲的三姨太所生,自小心理上就有自卑感,一心想往上爬,以求得一份自尊。大学毕业后,我到美国留学。偶然看到萨凡其的报告,认为这对自己是个建功立业的机会,所以当即回国。回国后,利用家庭关系到资源委员会工作。解放时,一些朋友都纷纷出国,我觉得到外面并没有我施展抱负的机会,天下没有第二个三峡,所以我就没有走,一心等着三峡工程上马的机会。当林院长找到我,希望我来这里工作时,我真庆幸自己这一宝押对了。以我的学历资历,三峡工程必然会有我一个重要的位置。所以,正是仗着这些想法,我平常既不好好学习政治,也没有积极地靠拢党组织。相反,总是对党有牢骚。开展整风后,我认为这是我攻击党和院领导的大好时候到了,便不顾一切地大放厥词,说了许多反动的话,犯下了滔天罪行。也让我的资产阶级思想的本质暴露无遗,对不起党的培养也对不起院领导的信任。我愿意为我所犯的罪行,接受任何惩罚,只是希望三峡工程开展时,还让我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吴思湘的声音一直很低,平平的,没有起伏。说到最后,让人觉得他正吞咽着眼泪。丁子恒的心仿佛被一只手揪扯住了,一阵阵地疼。他平常并不喜欢吴思湘,而这一刻,他却深深感到做一个吴思湘是多么不容易。

  吴思湘说罢,大家即轮流发言。第一个开口的是王志福。王志福说:“吴思湘虽然表面作出沉痛的样子,但他的发言完全是企图蒙混过关,有很多的事情他都没有交待。有一次,他在看《光明日报》时,见一篇反动文章很合他的意,就得意洋洋地说:《光明日报》就是好看,连毛主席都不喜欢看《人民日报》而喜欢看《光明日报》。吴思湘,你是不是说过这个话?”

  吴思湘的脸变得苍白,他无力地说:“我是说过这个话,可是我不知道这个也要交待的。”

  董凡说:“吴思湘认为自己是靠本事吃饭,而党员却是靠组织吃饭。又认为社会进步应该是依靠有本事的人,而不是依靠有组织的人。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不明摆着要把党的领导把党员的作用统统取消吗?吴思湘从来就看不起共产党,也看不起党员,这是他亲口说的。”

  孙昱说:“吴思湘一向自高自大,看不起别人,尤其看不起党员,对院领导从来都不满意。并且,他自以为是留美的,水平高,因此从心里看不起苏联专家。根本的问题就在于,他是站在资本主义立场上,看不起社会主义国家的专家。”

  柴启燕说:“吴思湘还攻击院领导,说院领导不鸣不放,企图挑拨群众和领导的关系。”

  潘心源说:“吴思湘从来不读毛主席的文章,也不学马列主义。他自己也承认,他连一篇马克思的文章也没有读过,因为他觉得搞技术的不需要读这类书。这是什么思想?”

  此类发言,一个接着一个,热烈仍如整风时一般。这场面简直有如重锤砸在丁子恒头上。尤其董凡举出的吴思湘言论,单独看似乎确应批判。类似话吴思湘也的确说过,但吴是在坦陈自己过去的错误想法时说的这番话。他是完全否定自己这些想法的,怎能抽掉他原来说话的背景不提呢?丁子恒觉得这对吴思湘不公平,吴思湘应该自己作出辩解。他看了看吴思湘,却见他低着头,一语不发,一只手不停抹着额上的汗。在他的头顶上,一绺白发随着他的头抖动着。丁子恒看着那绺抖动的白发,心里深深感到迷茫,他想,这都是怎么啦?

  这一刻苏非聪开了口。苏非聪说:“吴思湘,大家都讲了这么多,是不是这么回事?你说呀?万一有人讲错了,你不要害我们听个错的。”

  吴思湘慢慢地把头抬了起来,仿佛脖子被重物所压,他抬头的过程十分艰难。吴思湘说:“我应该怎么说呢?我说社会进步应该依靠有本事的人而不是依靠有组织的人这句话,是我以前的错误想法,我已经改过了。我没有看不起苏联专家,我只是觉得无论苏联专家还是中国专家提出的意见,院里应该一视同仁。当然,我并不是想为自己辩解,自己大鸣大放过了头,充分暴露了自己的反动本质,受到批判也是理所当然,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希望同志们继续批判。”

  王志福说:“你口口声声说不是想为自己辩解,可我看你的每一个字都是在为自己辩解。以我对吴思湘的了解,他就是一个地道的右派分子,是惟恐共产党不倒台的反动派,对工农干部他一贯仇视。比方我来总工室后,他明知上级领导是要培养我,才把我放在这里,但他却只是让我打打杂,不让我接触重要的工作。连了工强烈要求我跟他去四川进行土壤调查,也被他拒绝了。为什么?因为我是党员,他根本就看不起党员,他的阶级本质决定了他必然要采取这种方式来对待我。”

  丁子恒不觉一怔,他忙说:“对不起,我想说明一下,我并没有强烈提出要你跟我到四川去,你是不是弄错了?”

  王志福说:“我怎么会弄错?我在门外都听到了。丁工,我从心里感谢你,你是愿意对工农干部友好的。但是我痛恨右派分子吴思湘,他同我是两个阶级的人,我们这两个阶级是势不两立的。”

  丁子恒颇为慌乱,他还想解释。吴思湘朝他望一眼,说:“丁工,你不用解释了。王志福同志说的没错,我接受他的批判。”

  批判会就这么一直开到十点才散会。从会议室下楼出来,几乎无人说话,只听得脚步声和沉重的喘息。出了大楼,这些喘息方融化在大自然中。

  位于三楼的总院领导办公室还亮着灯光,里面传出激烈的争吵。“不能这么搞。这都是高级知识分子,是人才,社会主义建设必须依靠他们。他们提意见也是出于善意,出自真心的,是想让我们党能更好地领导这个国家。如果有不妥的地方,顶多是方式不合适,或者过了一点头,不能曲解了他们。更何况,是我们要他们放开来说的。”刚走出办公楼的丁子恒一行听罢莫不心头一震,竟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苏非聪在丁子恒身边低语道:“好像是皇甫白沙。”

  另一个声音亦响起来:“叫他们放开说未必就可以瞎说?心里不反动就说得出那些反动话?连老子爱吐痰爱打牌也成了他们攻击的靶子,这些人就是毛主席说的大右派,他们天天盼望变天,去过他们以前过的那种资产阶级日子。把这些人全部干掉,咱的三峡大坝照样能修好。要是离了他们修不成三峡,咱就不修好了,也不能让他们变天的阴谋得逞。他们看我不顺眼,我还看他们不顺眼哩,都是些什么东西!我们打江山时,他们吃香喝辣,我们打完了,他们还是吃香喝辣。认得几个外国字就这么了不起?什么人才不人才,叫我看全他妈狗才!”丁子恒们又是心头一震。不难听出,这是被他们一群人大大嘲笑过的副院长周则贵。

  走在回家路上,丁子恒内心很沉,他的脑子一直被周则贵的话所纠缠。他想,真如周则贵所说,我还呆在这里干什么?

  这天晚上,丁子恒心有所动,竟翻出陶渊明的《归去来辞》,长读不已。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摇摇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或命中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已矣乎!寓形字内复几时,何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兮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籽。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复读复品,脑海间竟有田园画面浮出。田园仿佛过滤器,将丁子恒心中的烦闷一滤而尽,是夜竟未失眠。次日见了苏非聪,说与他听,苏非聪笑笑,说:“这倒是个好法子。狗才就是狗才,为自己找个消气工具也那么雅致。”

  丁子恒听苏非聪如此一说,不禁亦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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