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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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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洪顺戏班在汉口老圃游戏场演过几天连台本后,就再也没有人请他们。杨小棍带着戏班管事老木亲自跑了好几个戏院,又托朋友看看有没有会戏或是谱戏可唱,饭都请人吃了好几顿,但却全是白费工夫。杨小棍没办法,只有找了马车,离开汉口。 马车沿着汉江上行。水上灯坐在车上,心事重重。已经入秋了,风刮在脸上,凉爽爽的。杨小棍说,到汉川去落脚。他有师兄在那里,去后再看看四乡八里有没要演戏的。水上灯不知道汉川在哪里。自小到大,她就没有离开过汉口,她不知道这一去,何时能回。走时急迫,头晚班主才说,次日清早就装车。水上灯无法跟陈仁厚说一声,甚至顾不上去杨二堂坟前磕头道别。前程茫茫,哪年才能回来呢?这辈子还能不能见到陈仁厚呢?水上灯满心怅然。 这一路真是不顺。走到半道,马车坏了一辆。只得下来走路。走到了一阵,天又下起了雨。路途泥泞难行,杨小棍只好安顿大家在路边破庙避雨。雨一直下到天黑,都没停下的意思。杨小棍说,就在这里夜宿吧。 躺在地上,水上灯睡不着。夜深时,雨停了,透过破庙的窗子,能望到幽暗的天空。空气很潮湿,闻一下似乎能触着水气。睡在墙根那头的男人们鼾声如雷,此起彼伏。水上灯身旁的女人们也都轻吐着安然的气息。没有人觉得这样的夜晚异样,只有水上灯。水上灯想,江湖大概就是这样了。 离开汉口一周后,水上灯开始跑龙套。她的个子虽然小点,但将厚底靴一穿,倒也混得过去。全本戏的龙套经常一人扮好几角,哪一场穿什么衣、戴什么帽、拿什么物件,一点差错都不能出。一出错,砸的便是全台。有一回演全本的《祭台风》,跑龙套的小厮拿错了兵器,被起了哄,结果那场戏演了几小时连一分钱都没拿到。这是水上灯去洪顺戏班之前的事,据说戏班那次连着三天喝的清汤粥。 自此后,每到一村,开演前,杨小棍便带管事和主演去拜访戏夫子和村里的族长村长。乡下的戏夫子,断文识字,深懂戏文。这些人最是要上门作揖。尽管戏夫子住在破房子里,但开口还是必得“特到贵府拜访老夫子,请夫子高抬贵手,多多包涵”之类。若对方脸色不对,还得掏银两打点。 江湖跑戏,契约为大。所有契约中皆有一条硬规矩:角色不全,点戏不演,应扣戏价;演戏怠慢,唱错戏词,应受罚戏。戏夫子个个熟知契约条款,他们倘要刁难戏班,怎么演都是白演。你在台上唱,他坐在台下一字一句对剧本。唱词哪怕有一字差错,他也可依约罚戏。轻罚一出戏倒还算好,重罚一本戏便得累煞演员。 这年的秋天,来请洪顺戏班演戏的人很少。中秋在汉川演了几场后,戏班几乎就停摆。虽然没戏演,水上灯却也没闲。杨小棍指定戏班的老旦杨彩云为水上灯教戏。杨彩云原本唱花旦,但有一年在孝感连台演戏时,被一乡绅看中,点名要杨彩云前去伺候。杨小棍不敢得罪乡绅,便强行将杨彩云送上门。洪顺戏班在那里演了一周,杨彩云夜夜便被乡绅霸占。戏班演完,一出孝感,杨彩云在马车上放声大哭,直哭得马车摇晃难行,从此嗓子便由圆润而沙哑,只得改唱老旦。 杨彩云见水上灯学戏很上路,便也教得尽心。连续教了《一口剑》和《长生殿》两部戏。在江湖上,杨彩云的手法是出了名的漂亮。她十指纤纤,软中带韧,甩袖而出,煞是好看。水上灯初次看她做孤雁手和菊花手时,竟是看呆。杨彩云说,指法不能光是软,一定要有内力才是真好看。指物时,断不能随意,眼睛须得跟着指尖走。旦角上台,眼娇手媚,戏便有了看头。 但是夜里睡觉时,杨彩云却又会时时长叹。说江湖险恶,旦角若是在台上眼娇手媚,把戏演得好看了,难保不会夜夜恶梦相伴。水上灯说,为什么?杨彩云说,若有乡绅点了你的戏班去演大戏,班主为了钱会让旦角前去伺候,那时候,你的身子是否能保有清白,就全靠运气了。水上灯说,我才不会理那些臭男人哩。杨彩云说,你还没破瓜吧?水上灯不解其意,说什么破瓜?杨彩云便长叹着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一整个秋天,洪顺班都在闲停中度过。几出大戏都排得烂熟。连那些十年九不唱的戏,也都过了一道,以应对戏夫子找茬儿时忽然点到。 不知觉间,风变得冷冷,早上起来练功,寒气直逼骨头。戏班的武生很喜欢水上灯,常拖着水上灯要教她几个招数。水上灯便每天早起一个小时,先练习一番武戏动作,然后再去练文戏。 班主杨小棍却越来越烦躁。管事老木负责卖戏,也急得上火,两个嘴角成天烂着,乍望去,嘴巴都比旁人宽了半寸。冬天里农闲,在往日便到了戏班最忙的时候,这年却如此清冷。倘若没有薪钱支付大家回家过年,洪顺戏班明春是否散班都难说。心烦的杨小棍喝罢酒就拎着他的皮带逛。哪里不顺眼,便抽哪里。抽得班里人个个心惊胆颤。有一天喝酒时,不知哪个长嘴的说,记得玫瑰红骂过水上灯,她跟了哪个,哪个就倒霉。洪顺班现在这个样子,莫非是这个霉星跟着的缘故?杨小棍一听,觉得有理。喝完酒便拎着皮带将水上灯暴打了一顿。水上灯被打得皮开肉绽,却不知为了什么。她大声说,为什么打我?你要给我一个理由。杨小棍说,打你不需要理。你再犟嘴,还要打得狠。 晚上杨彩云为她搽药时,说江湖上的日子不是过,而是熬。你的日子还长得很。要学会保自己。跟班主,第一要紧的就是,不要顶嘴。 水上灯挨过打的第二天,管事老木气喘吁吁回来报喜:皂市镇大户刘大锁家老爷子七十大寿,要搭台演大戏。刘家老二老三,一个在京城做官,一个在汉口做生意,全都一身富贵地回来了。刘老二喜欢听《武十回》,刘老三喜欢听《宋十回》,老爷子却要听《包公案》。老爷子年轻时被冤偷窃,结果捕快押他去衙门路上,见一村庄正演《包公案》,便站下来看。第二日,捕快便将真正的窃贼抓住。老爷子记不住戏班的名字,家里小孩听过洪顺班的戏,就说,是不是洪顺班?老爷子就认定是洪顺班了。其实那时候哪有洪顺班?刘大锁为讨老爷子欢心,特意着人过来请了,前后要演好几天哩。 戏班一片欢腾。杨小棍立即就戒了酒。连声说昨晚上鞭打水上灯,看来是把霉气打走了。 早上出发,天擦黑时到了皂市。杨小棍在镇边寻了处土地庙搭铺住下。土地庙的窗户都破了,呼呼地直灌冷风。人人都冷得睡不着。杨小棍没奈何,便差了几人夜出找来麦秸秆挡着。依然是冷。索性烧起一堆火,一班人马哆哆嗦嗦地过了一夜。早上起来,一个个都灰扑着脸,彼此看了对方皆笑。水上灯知道大家为何而笑。因为有戏演就有钱回家过年。 杨小棍买了寿礼,唤了水上灯两手相捧,登门拜见刘家主人刘大锁。一则拜寿,二则感谢关照,三则也是最重要的,为来年再来演戏铺路。 刘家老爷子盯着水上灯看了好几眼,然后说,这小丫头演什么?长大恐怕也是个美人。杨小棍笑道,那是当然。过两年说不定就是洪顺戏班的当家花旦。老爷子亦笑说,那得先道个贺。杨小棍说,水上灯,还不赶紧谢下老先生。水上灯便上前走到老爷子面前,深深鞠了一躬,说谢谢刘老先生。水上灯愿借刘大人吉言,回去好生学戏,有一天学出了来,专程来皂市唱给刘老先生昕。老爷子听罢抚掌大笑,连声说好好好,小丫头说话,里是里面是面。我爱听。刘大锁见父亲如此高兴,便叫道,阿福,拿块衣料来,替老爷子赏给这小丫头。 水上灯有些不知所措,杨小棍满面笑容,二位先生这样另眼相看我们水上灯,我这个班主也要道个谢呀。说罢杨小棍也站起来鞠了一躬。老爷子说,你就不用了。小丫头是好一朵花儿还没开放,你是树叶掉光只剩得干枝。你再怎么鞠躬我也没得赏。一番话说得满屋大笑,连水上灯也忍俊不禁。她想这刘家老爷子也有趣。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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