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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雨还在下,楼顶上无人。水滴站在墙边,四处眺望。只见汉阳跟汉口被浑黄的水连成了一片,汉江已经没有了面目。屋顶像是大海中的大船小船,浮在水面。每个屋顶上差不多都有人。长江与岸的界线也混淆不清了。分不清何处是江,何处是岸。高楼背后的草皮和板屋东倒西歪地垮了一片。在这样的场景中,水滴无论如何也看不到杨二堂和慧如的影子。

  突然间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水滴的眼泪不是为了大水淹了汉口而流,也不是因为慧如离开她而流。而是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根本就没有过母亲,也没有过父亲。她喊了十年的爸爸姆妈不是她的爸爸姆妈。姆妈甚至说从来都没有爱过她。爸爸呢?他是真的爱自己吗?会不会有一天他也说,从来没有爱过她?而生下她的父母,他们在哪里?为什么不要她?为什么?为什么?水滴想不明白。她满脑子寻找母亲的面容,却不料菊妈的脸庞竟浮现出来。菊妈曾经对她的一切疼爱,她似乎都找到了理由。水滴想,原来如此。你不养我,为什么又要生我?

  水滴就这样一直地哭。直哭得痛苦变成悲愤,悲愤又化为愤怒,她的眼泪仍然没有停止。水滴不知道哭了有多久。天已经黑了下来,突然有人递了块手绢给她。那人说,再哭眼睛会哭坏的。水滴这时方发现身边还有其他人。她定睛一看,原来还是拉过她的那个男孩子。水滴说,你怎么还跟着我?男孩子说,我不认识路,也没到过这里,我不晓得怎么走,所以就跟着你。

  水滴恍然忆起她曾经跑过的路程。男孩子把她拉到楼顶的钟楼下避雨。然后说,你已经哭了很久。把天都哭黑了。水滴说,我没有家了,我怎么会不哭。男孩子说,其实我也想哭。我也没有姆妈了。水滴说,为什么?男孩子说,前几天,我姆妈到河对岸走亲戚,回来时,遇到大水,被水冲走了。水滴说,你是乡下来的?男孩说,我从柏泉⑧来。乡下闹水灾,我爹带我进城来投奔舅舅,我大表哥在汉口当官。我们刚进城,汉口街上就乱了。说单洞门进了水。我跟我爹跑散了,只好随着人乱跑,突然看到了你。我晓得,你也一定跟爹妈跑散了,就拉了你一把。我不识路,你跑哪儿我就跑哪儿。水滴流着眼泪说,我哭不是因为跟爹妈走散了。而是我根本就不再有姆妈了。男孩子说,我也没了姆妈。而且还不晓得我爹是不是还活着。

  说话间,男孩子也哭了起来。水滴看着他大哭时,慢慢地把自己的眼泪退了回去。她把手绢递还给男孩子,说你不是说,会哭坏眼睛吗?男孩子接过手绢,揩干眼泪,然后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水滴说,我叫杨水滴。就是一滴水的那个水滴。你呢?男孩子说,我叫陈仁厚。就是仁义的仁,厚道的厚。

  两人无依无靠,坐在墙角,依偎着睡着了。

  三

  水滴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雨也没停,只不过小了许多。她觉得肚子好饿,从头天晚上起,她就没有吃饭。她听到楼里有人声,想下楼去找点吃的。她刚一起身,陈仁厚也醒了,便跟着水滴朝楼下走。

  下到三楼,水滴竟遇到杂耍班子的陈班主。水滴知道他叫陈一大。因为水滴太喜欢看杂耍。只要陈一大的杂耍班子来乐园,水滴便会像跟屁虫一样粘着他们。水滴不光认识陈一大,还认识小丑红乐人和红笑人。

  陈一大看见水滴,微一吃惊,你怎么在这里?水滴说,水来了,我跟爹妈跑散了,水太深,我跑不动,就坐划子过来了。陈班主怎么也在这?陈一大说,昨天的下午场刚演完,满街喊破堤了。红乐人跑出去看了下,说是单洞门垮堤,整条中山马路都淹了水,根本出不去。只得留在这里。水滴,外面水还大,你也别瞎跑,就在这里呆到水退。水滴说,好的。不过我肚子好饿。陈一大说,你小小一个人,能吃多少?红乐人和红笑人一早雇划子买粮去了。饿了你就找他们要吃的。

  水滴高兴起来,说我还有个朋友,也可以吃吗?陈一大这才看到水滴旁边站着的陈仁厚。陈一大说,就是这个小兄弟?水滴说,是呀。我昨天跌倒在水里,是他把我拉起来的。陈一大说,哦。小兄弟也跟家里跑散了?陈仁厚便将他和父亲一起来汉口寻亲的事复述了一遍。陈一大听罢不禁长叹,叹罢说,吃吧吃吧。有我陈班主在,饿不死你们两个小家伙。陈仁厚说,谢谢班主。我不会白吃班主的,往后只要班主在汉口演出,我都会找到班主还钱的。连水滴的那份一起还。陈一大说,嗬,人不大,还很有志气呀。家里未必是有钱人?陈仁厚说,我舅舅在汉口开了家五福茶园,不过他已经死了好久。我可以找我舅妈和表哥要钱。

  陈一大听到五福茶园四个字,脑袋咚地被砸了一下。他心里一顿,忙问,你舅舅叫什么?陈仁厚说,他叫水成旺。陈仁厚一说出这三个字,血泊中的水成旺的样子一下子便跨过十年的光阴,浮出在陈一大的眼前。

  陈一大忙不迭地说,不用还了,我跟你舅舅舅妈还有你表哥都是熟人,匀点吃的给你们,也是该的。陈一大说着找了个由头离开。走时心里还在怦怦地跳,然后就想,这一晃也上十年了,不晓得红喜人流落到了哪里。

  汉口已经乱翻了天。但乐园倒还平静。逃难进来的人们倚墙靠角的,到处都是。演出都没了,商铺也都歇了业。水滴便领着陈仁厚一层楼一层楼地看。他们想看看能不能碰巧遇到各自的父亲。

  中山马路已成水道。起先只有划子来回载人。但人多划子少,划夫开口就叫高价,于是政府开始有人领着搭跳板,用搭浮桥的松木板在马路当中搭出一座木桥,困于水中的各个商家店铺也开始用木板架桥。沿街的住户见此,亦纷然把床板门板乃至桌子都搬了出来,通过平房的楼顶、楼房的窗口,与路中的浮桥衔接起来。就这样一截一截地延伸,各里份住户也都搭起跳板与街上的主跳沟通。很快,几条街便连成了一体。

  雨时停时落,始终停不下来。整个汉口都泡在水里。出门觅食或做事的人都只能趟水而行。小商贩把木盆都动用起来,货在盆中,人在水里,一手推盆一手划水,沿街叫卖。价格自是比往日涨了几倍。

  一连数日。乐园虽然是个玩处,可这时候的人们,谁也没有玩心。没等水退完,陈仁厚便离开乐园去寻父亲。他走前嘱水滴别忙回家。因为水还深,而水滴个子太小。又说他若找到父亲,就再来乐园帮水滴找父亲。水滴是答应了,但陈仁厚一走,水滴呆在乐园立即就觉得十分无趣,中午喝了一碗粥,她便出了乐园的大门。

  水滴沿着跳板绕来绕去,中间又下来趟了几次水,总算回到了家。家里空无一人,所有的东西都泡在泥浆里。水滴茫然四顾,不知如何是好。见一邻居拎着铁皮饭盒急步外出,水滴说,大妈,看到我爸爸了没有。邻居说,看到了,他在街口施粥站打粥哩。水滴一听此话,拔腿便跑。

  街口的施粥站人山人海。街上纷纷传说这是汉口最著名的烟土大王赵典之捐钱设的施粥站。水滴在人缝里钻来钻去,想找杨二堂。找了一个多小时,仍未见着。水滴向施粥站的人讨了两个馒头,一边走一边啃,慢慢回转。

  离家老远,水滴突然听到有人在长哭短号。瞬间,她就听出这是杨二堂的声音。水滴虽然已知这放声号啕的人并非她的亲父,但他的声音却让她感到无比亲切和感动。她拔腿朝着那声音飞奔而去。

  水滴一直扑到杨二堂身上,将杨二堂撞得后退了好几步。杨二堂停止哭喊,一把抱住水滴,然后又四下张望。嘴上说,水滴,我的宝,太好了,你还活着。你姆妈呢?你姆妈回来了没有?水滴呜呜地哭着,心里却想,不能说呀,什么都不能跟他说呀。想罢边哭边道,我不晓得,我跟姆妈走散了。杨二堂急道,怎么走散了?你不是回头找她的吗?

  水滴脑子里浮出慧如冷冷的面容。她松开杨二堂,一边朝屋里走,一边淡淡地说,是呀,我刚看到妈妈的身影,想去追她时,就被人群冲开了。杨二堂抱头往地上一蹲,喃喃道,天啦,她跑哪里去了?不晓得是不是还活着。怎么办呢?我怎么办呢?

  水滴将手上的馒头放在一只洗净的碗里,杨二堂的哀恸声刺激着她的耳膜。她突然很厌烦这可怜的腔调。大雨中慧如面带仇恨,大声喊叫,我从来都没有爱过你。我一分钟都不想再见到你。慧如的目光凶狠,声如尖刀。那张面孔瞬间在水滴的脑海里扭动。一切都丑陋无比。

  水滴蓦然就冲到杨二堂跟前,凶猛地揪扯着他的衣服,摇着他的肩头,嘶喊道,没有她,难道我们两个就不能过?没有她,未必爸爸就不能活?爸爸你爱过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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