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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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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钩残月挂在头顶,阴云游走着,月牙便有些飘忽。慧如高一脚低一脚走在归家的路上,偶然一望那弯月牙,心里却在回味适才的激情。她想,原来偷人竟有这么快活,难怪爸爸离开家就不再回来。 走近家门,家里的灯暗着,慧如无端地有点心怯。她想,未必都睡了?又想,今晚上我要对杨二堂好一点。 几乎走到门边,慧如才看到坐在暗夜里的水滴。慧如说,你怎么坐在这里?爸爸睡觉了?水滴说,爸爸担心你一个人走夜路,接你去了。慧如说,那你自己睡觉好了,坐在这里吓人呀?水滴说,我要看你到底几晚才回来。水滴的声音冷飕飕的,从慧如前胸一直穿透到后背。慧如顿了一下,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 慧如低下头走进屋,水滴幽灵一样跟在她的身后。慧如心内麻乱,竟是没有察觉。水滴突然开口说,姆妈!慧如蓦然间吓一大跳,她掉过身,尖叫道,你怎么像个鬼一样,声也不吭地跟在我后面?水滴说,鬼在姆妈心里,不在姆妈的背后。水滴的声音还是那样冷。 慧如没搭理她,心里骂道,小妖精,将来长大了,不会是个好东西!慧如径直进了屋,急急忙忙地换下衣服。内衣上有吉宝的味道,慧如不愿意让它被杨二堂闻到。慧如想,杨二堂你这个苕货,你要有吉宝半点风情,我也不会让你当王八。这样想着,先前有的一点愧疚,也突然被这想法冲刷得干干净净。 杨二堂回来时,慧如已经躺下。她真的有点累。脑子里还满是吉宝的声音,呼吸中也满是吉宝的气息,怎么驱赶也不走。直到杨二堂凑到她的身边,她才觉得,她怎么能跟身边这个人身贴身地睡这么多年呢? 杨二堂说,你累了?慧如懒得回答。杨二堂又说,那就好好睡吧。说罢便挨着慧如躺了下来。慧如突然觉得恶心,身体仿佛被无数来自围桶的味道包裹。心里就烦,说你躺远一点!杨二堂说,哦。说罢嗦嗦地爬动,掉转身,蜷缩到慧如的脚头。 三 庆胜班再次来乐园演戏时,已是冬天。萧瑟的风从乐园的平台刮过时,听得到呼呼的声音。站在平台上,眺望长江,可以看见洋人的商船在港口进进出出。 慧如回家时满脸欢喜,对水滴说,哎呀,庆胜班又要回来演戏了。水滴说,关我什么事。慧如说,你珍珠姨要来了呀,你不是顶喜欢她的戏吗?还有,你忘记她总是带给你好吃的?水滴说,哪个稀罕她。慧如脸色便垮下来,说真没良心。 汉口的冬天有时候阳光很明亮,照在身上暖暖洋洋。于是乐园的墙根下,常有些看了昼场的戏迷为等夜场,便蹲在那里边晒这份暖和的太阳边聊大天。水滴无聊时,也常蹲过去晒太阳,然后听他们扯闲话。 这天,水滴去时,戏迷们正说汉口老圃园的领班带着福兴班去上海演戏的事。说戏班的四大台柱刚到上海时,场场爆满,观众都说没料到汉戏竟如此好听。尤其余天啸,台上一站,只端个架势,声音还没起来,掌声就响过惊天雷。领班一下子得意起来,大口大气说汉剧是京剧的鼻祖。这一来,得罪人了。看戏的人越来越少。领班急了,问缘故。人冷笑说,我们是来看戏的,又不是来看祖宗的。到末了,演不下去,只好回来。钱没挣多少,只把个余天啸唱得红透了天。 水滴脑子里一下子浮出曾经在趣园被她撞着的大个子男人。想起他给过自己的糖,满嘴的甜味也随之冒了出来。水滴想他们说的就是余老板了。忙急问道,怎么就得罪人了?老戏迷说,上海去看汉剧的人,多是京剧迷。你在人家眼跟前称自己是祖宗,还不得罪?水滴说,这样呀。说完,便有点替余老板沮丧。 晚上的时候,水滴去乐园的茶房蒸饭。饭是自己在家煮熟后,装进钵子带去乐园的。水滴跟茶房的独眼老伯熟了,每天都到他那里把饭蒸热,然后端到母亲慧如处,两人一起吃。这天,水滴早早就蒸好饭。她拎着瓦钵走到楼梯角,楼梯下的三角屋是慧如歇息的地方。水滴正欲推门而入,突然听到慧如在跟人说话。水滴顿了顿,停住脚。然后她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这个人是吉宝。 水滴弯下腰,透过门缝朝里窥望。屋子很小,吉宝跟慧如面对面地站着。吉宝的一只手揪了下慧如的脸,慧如便笑着拍打着他。吉宝说,今晚上我带你去一个更好的地方怎么样?慧如说,什么好地方?吉宝说,我姑爹从上海来了,住在德明饭店。这两天他回乡下祭祖,东西还搁在饭店里,他说我要是喜欢,就住他房间里去。慧如说,人都不住在饭店,怎么不退房呢?吉宝说,嗨,这就是你土了吧?我姑爹是什么人?面粉厂的大老板,在乎那几个房钱?怎么样,去不去?慧如说,不去。这不是我们穷人去的地方。吉宝说,人穷就不享受了?那地方,活活就是给人享受的呀!这辈子你怕是还没见过这种舒服地方,我要让你比哪一次都快活。慧如脸一红,说真的吗?吉宝笑道,是不是真的,晚上你亲自试。 水滴没听完,拎着瓦钵掉头就走。她一直走到乐园外,走到隔壁南洋大楼背后,将饭和瓦钵一起砸进了沟里。水滴心里充满愤怒。她想吉宝怎么可以这样不要脸?而母亲怎么也可以这样不要脸?水滴坐在沟边好久好久,一直坐到天色昏暗,自己的手足都被冻得麻木,方慢腾腾朝乐园返回。 水滴走到杂耍厅时,遇到寻找她的慧如。慧如说,水滴,怎么回事?到现在还没热好饭?夜场就要开始了。水滴淡淡地说,我不小心,没端稳,把钵子掉到地上,碎掉了。慧如生气道,那饭呢?水滴说,钵子碎了,饭当然也洒了。慧如气极,说你怎么这么蠢?一点事都做不好?未必我今天就饿一晚上?你还要不要我有力气干活呀? 水滴不做声,只是睁大眼睛望着她。慧如见她如此,越发气得厉害,不禁大声叫骂起水滴。骂着骂着,她突然揪起水滴的耳朵,说滚,给我滚得远远的,别在这里碍我的眼睛。她拎着水滴一直到大门口,就手一推。水滴未及防,一个趔趄,摔倒在路边。 慧如没看水滴,掉头回转。水滴看着慧如的背影,心道,我看你饿着肚子能享受什么。 水滴回到家,杨二堂正洗衣服。见水滴,杨二堂问,怎么今天回来得早?吃饭了吗?水滴没好气,不想说话,一骨碌爬到自己床上,坐在角落里,呆望着屋梁。冬天黑得早,太阳落下,便见月光。月光从屋顶的细缝里泻了几丝进来,掉在床边,有点惨白。 杨二堂跟进屋说,你妈呢?水滴不理。杨二堂又说,有夜场?水滴还是不理。杨二堂说,跟你妈吵了架?说完仿佛知道水滴不会理他,自己又说,你妈可怜,天天这样干活,也累呀。 水滴心道,跟吉宝去享受了,还累?想罢心里越发生气。杨二堂再怎么找她说话,她都不搭腔。 夜晚就这样以静场的方式在这个家里度过。很晚了,已是慧如往常回家的时间,她却还没回来。杨二堂说水滴,你怎么一个人就跑回来了呢?跟你妈搭个伴,我也放心呀。水滴依然不理他,心想,我能搭得上伴吗? 巷子里已经静得没有了人声。慧如却还没到家。杨二堂自语道,怕是又跟你玫瑰红姨和万叔一起消夜去了。水滴便冷冷地笑了一声。杨二堂望着她,脸上露出一丝诧异。杨二堂说,我要不要去接一下你妈? 水滴直到这时方开口说话。水滴说,你知道去哪里接?杨二堂说,不就是这条路?水滴说,去德明饭店吧,妈在那里。杨二堂怔了怔,望着水滴。水滴说,去呀,你不是要去接她吗? 杨二堂犹犹豫豫,搓着手在屋里走了好几个来回,还是推开门,笼了笼手,走了出去。墙角的水滴望着父亲出门的背影,想起母亲慧如在楼梯间拍打吉宝时的一脸笑意,突然就想哭。 位于法租界里的德明饭店,一派璀璨。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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