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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盏发着蓝光的小灯亮了。叶桑看到了赤裸的自己和赤裸的宁克。她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她想我也就是那个丁香了。她又想我也就是姨妈了。想过却很平静。她开始收拾自己。宁克说:“再躺躺好吗?一会儿,我还能行。”叶桑想了想,又躺下了。宁克贴紧了她。她感觉到他的皮肤光滑得象条鱼。他们两个人的皮肤在一起摩擦时竟不觉有阻力。宁克说:“说说话吧。”

  叶桑说:“说什么呢?”

  宁克说:“说什么都行。”

  叶桑说:“讲给你听听我姨妈的故事,好吗?”

  宁克说:“你还有一个姨妈么?”

  叶桑便将爸爸那天讲述的所有关于姨妈的故事以及所有关于生命的论调复述了一遍。叶桑说:“爸爸使我清醒。”

  宁克说:“可是教授的故事和他所得出的结论正好相反。生命是很贱。而贱的东西更容易被摧毁。事实上每一个生命都有它不可承受的薄弱环节。这些薄弱环节是镶嵌在生命的不同地点。比方你姨妈,她能独自一人在新疆生活二十年,想必她抗拒孤独的能力,忍受艰难与痛苦的耐力,都相当的强悍。但她生命中有一样东西她承受不起,所以她最后还是以自戕的方式了结生命。”

  叶桑说:“你认为她承受不起的是什么?”

  宁克说:“她承受不了罪恶。”

  叶桑浑身一颤。她感觉自己从灵魂到肉体全部被肢解和粉碎。叶桑望着幽幽的蓝光,小妹的脸从那蓝光中浮出。叶桑说:“你可真叫我无言以对。”

  宁克说:“你不必那么联想。你和你姨妈不同。”

  叶桑说:“是吗?”

  宁克说:“你能承受罪恶。也能承受痛苦。你只是……”宁克不说了。

  叶桑说:“说下去。”

  宁克说:“你无法承受诱惑。”

  叶桑说:“这么说来你是嘲笑我禁不住你的诱惑了?”

  宁克说:“你千万别亵渎我对你的感情。今晚我们是两情相悦,是不是?我们很自然也很和谐,是不是?我们是有一份感情在各自己心里的,是不是?我们彼此的心是一直在通话的,否则不会时隔几年仍然没有陌生的感觉,是不是?我们溶为一体是彼此都觉得自己正好是对方的一个部分,是不是?每一个生命都有与它相对应的另一个生命。只是让这个世上变幻莫测的自然所拆散,几乎所有的生命都失掉对方。有的茫茫然从不知其所在,有的却是失之交臂。而我一直相信你就是我对应的那一个。但你却耐不住寂寞,与我错过。否则我无法解释我第一次见你便有眼熟之感,见过之后又始终难以忘怀。我不相信一见钟情,我只相信我命中本该有你。我总想证实这一点,今天进入了你,我知道我所想的一点没错。”

  叶桑冷冷地说:“你的薄弱之处在于你太能臆想。你让我觉得你象我的二妹。”

  宁克沉默片刻,他突然用二妹的口气说了一声:“暗示。”然后他笑了起来,叶桑却没有笑,她想姨妈无法承受罪恶,我无法承受诱惑,这都是些什么话?!

  08

  叶桑到家时几近十二点。宁克打“的”送到她门口。宁克没有下车,这与叶桑想象得不一样。宁克只是在车里对着她飞吻了一下,以示道别。叶桑看着他关上车门,呼一声车便离她而去。尾灯只一会儿便消失在夜雾里。叶桑心知这个故事随着这盏尾灯的消失,到此已经结束了。她浑身都感到松快。从南京带回的所有的抑郁感全部一散而尽。仿佛原先失重的心,现在业已平衡。她边开家门边想,这下我跟邢志伟扯平了。邢志伟能做的,我也做得到。而且还会比他做得更漂亮。我更应该轻轻松松地回家。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无非如此。电话铃在叶桑踏进客厅时正好响起。叶桑心稍微一提,她想可是小妹来查问她的未婚夫的行踪了?却不料是邢志伟。

  邢志伟:“听音乐会去了?你妹夫这人还有趣吧?我这可是第五通电话了。”

  叶桑沉静着自己,说:“怎么想起了我?”

  邢志伟说:“看来你今天心情不错,愿意同我对话了。”

  叶桑说:“主要是想通了。活着就只有这么个意思。只要自己不在乎了,就什么都能解决。所以今后,你跟我睡觉也好,跟你那个丁香睡觉也好,我都会无所谓的。”

  邢志伟说:“几天不见,你也变得这么俗了。我们先不谈我们之间有没有一个叫丁香的人。我只想问问你是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开通?开通得让我觉得你不是你。是你的妹夫开导的吗?”

  叶桑便笑了起来,她说:“你这是在吃醋?”

  邢志伟说:“醋也好油也好,我只觉得除了声音是你的,其它的都不是。”

  叶桑说:“很有意思。”

  邢志伟说:“什么时候回来?”

  叶桑说:“明天晚上的船票。”

  邢志伟说:“很好。我会去码头接你的。回来后一切我都能说清楚,而且一切也都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叶桑说:“但愿我能信你。也但愿你说的是真话。”

  邢志伟说:“那好吧。南京见。”

  邢志伟说着欲挂电话,叶桑突然叫了起来:“哎——别急。天凉了,你的那件厚毛衣放在壁橱第二格里,用一个粉红色的塑料袋装着。棉毛衫和棉毛裤都在衣柜第三个抽屉里。”邢志伟笑了起来,声音很响。他说:“好的好的,我知道了,再见。”

  叶桑握着已经挂断的电话,呆呆地站着没动。她想他那一阵笑意味着什么呢?

  叶桑洗过澡,散发着一身清香进屋时,看到二妹已经睡得很香了。叶桑走到二妹的床连。月光正好越过窗子,照在二妹的枕头上。二妹的脸在月光的照耀下,毛茸茸的,散发着有如婴儿的光泽。叶桑有些惊异。她从来没有注意,二妹竟是夜夜吮着月光入睡的。那是什么样的感受呵。月光下的梦会有怎样意境呢。难怪她与人不同。

  这天的半夜里,叶桑梦着自己上了回家的轮船。在臭气哄哄的船舱里,她朦胧地感觉到有人在抚摸她。长长的热气一直喷到她的脸上。她一动不动。她知道自己正在梦里。突然她就走到了长江上,有浓雾托着她。她踩着轻盈的步子在雾中穿行。身体失重。裙子张扬得和雾一样宽长。这样的感觉她从来没有过,于是她跟一个同行者说也许死了就是这么一副飘然欲仙的样子。她甚至记起这个同行者就是她在船上见到过的那一个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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