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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这一队人到了相公店,又停了下来。镇长好说歹说,交出来20万金元券,每个兵两馒头一块熟肉,交换条件是不进店铺民宅。小高怕硬叫她当匪兵,宁可饿着没吃那馒头。匪军收了钱,吃了馒头却不走,坐在村头的柳树行里抽烟打盹,呆到一更多天。派去的便衣又回来报告,打听得新四军确实已离开东南乡,往津浦路开走了,连长这才下令往东南乡前进。小高一听,心里着了团火。本来盼着跟自己的队伍接上火,好找机会逃回去。却原来这批匪军是躲着走的,非等新四军离开决不朝那个方向去。

  往东南走了个把钟头,路过一个小村,这时天已阴透,就要下雨了。连长把几个排长叫到跟前,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那几个排长,各自带着队伍继续前进了,连长却带着连部和一个警卫排,进村号房子睡觉。他们把一家有瓦顶的院门叫开,把正睡觉的老百姓全撵走,就占了整个院子。连长住进靠东的一间,别的人占了中间和西头一间,大个子和猴子脸押着小高挤进了灶屋。那家老百姓哪肯全走光呢,留下个男人看家,这男人就成了临时听差兼厨师。他们翻出来了鸡蛋、成肉和粉皮子,就叫这男人生火熬菜,给连长下酒。

  这里菜没下锅,南边就热闹起来,人喊狗吠,火光冲天;等到这里菜炒好,酒烫热,几个穿袍着褂的土财主,就由一个排长领着进了院。土财主们喊着:“连长开恩,连长开恩。”等连长出得屋门,那几个人已经就全跪下了。

  “各位父老,有话好说,快请起!”

  “连长不救我们全村性命,跪死也不敢起来。”

  “这是从哪儿说起!我军有令,秋毫无犯,违者格杀勿论!我的兄弟骚扰了百姓吗?说出来,说出来,我马上枪毙!”

  “没有,没有!老总们都挺守规矩。”

  “那你们求什么?”

  “我求求别伐我祖坟的柏树。”

  排长说:“报告连长,那树林正在挖堑壕的地方。”

  连长说:“那是扫清射界,没办法!”

  “老总们正拆我的房子,连顶都掀了。”

  排长说:“打通墙壁,以备巷战!”

  连长说:“这是战事必须的,爱莫能助了!”

  “老总们正毁我的庄稼呢!”

  排长说:“那正在阻击阵地范围内。”

  连长说:“父老们,总不能叫我的弟兄趴在平地挨枪子儿,连个隐蔽壕也没有呀!”

  “连长,昨天总共来了二十多个共军,他们在村头做了顿饭吃就走了。用不着这么大事备战呀!”

  “军机大事,你们知道什么?那是他们的尖兵排,大股共军在后边。兄弟得到命令要在你们村阻击,有一场大仗打呢!”

  “连长开恩,把战线往西挪几里吧,一打起来,全村不都平了吗?”几个人都磕起头来。

  “军令如山,这岂是兄弟我做得主的!诸位快起来,不要难为吧。”

  又闹嚷了一阵,人们都进了屋。过了半个钟头,连长在门口喊了起来:“传令兵,马上去送命令,停止修工事,防线移动了。”

  猴子脸答应一声“有!”就往外跑。才出门又转回来,把身上那个包袱解了下来,掏出里边的信号布,把空包袱皮抖抖,系在腰上,对大个子说:“看着点,得了彩头有你一份!”这才跑出去。

  大个子咕噜道:“妈那皮,就你张罗得快!”

  小高问:“到底怎么回事?”

  大个子说:“拍桌吓耗子,挤土财主点油呗。这是价钱谈妥了。他小子抢着捡洋捞儿去!”

  小高问:“那几个财主怎么还不快走!”

  “不得留下写个感谢状吗!”

  “啥叫感谢状?”

  “找块红布,写上某年某月国军某连在本村英勇杀敌,救百姓于水火;秋毫无犯,敬父老如事亲等等。然后画押具结,连长好拿回去报功啊!”

  小高说:“这里深更夜半,上哪儿找红布笔墨去?”

  大个子说:“都有,连长那文书箱里带着呢,常用的东西哪能不预备?”

  打白天起,小高就看出大高个子作坏事不朝前赶,说话也比猴子脸温和,就跟他说:“我说老总,我看你是个厚道人,怎么干上这个了?”

  “是我愿意干的呀?”大个子哼了一声,“咱家欠地主帐还不上,我是卖壮了出来的!”

  “干长了也觉出甜头啦?”

  “苦头吧!太丧良心的事咱干不出来,拍马溜须又不会,光当吃亏受累的角儿。”

  “那腿长在你身上,你不会跑?”

  “我见过开小差抓回来的,当场枪毙了!再说往哪儿跑呢?我家就在这不远,跑回去保甲长还要把我卖出来。”

  “要当兵也不一定非在这儿干!我可看见过一支好队伍,当官的跟当兵的平起平坐,不坑害老百姓,光打地主老财……”

  “我也听说过。他们从这儿路过好几回呢!”

  “那你怎么不过去?”

  “你没看咱这连长吗?听见点风就躲着走,想遇也遇不上!”

  “你们没上过前线哪?”

  “这是师管区的队伍,专在后方押给养、抓壮丁的。前天新四军从沂河边上跑出一股人,东边的队伍急忙掉不过头来,这才叫我们出来。”

  “老总,咱们都是穷苦人,哪儿不是行好呢,你把我放了吧。”

  “不行,弄不好你的脑袋搬家,我的屁股也打烂。老老实实睡觉吧,绳子要碍事,我倒可以给你松松。”

  大个子摸黑给小高松了松绳子。小高伸腿躺下,一下子碰到了软乎乎的一卷东西。她想起来了,是猴子脸扔下的信号布。她轻轻用脚把它勾过来,伸手把它塞进了身旁的灶膛里,想到再碰到飞机时匪军们的狼狈相,她偷偷地笑了一阵。

  天亮前匪军们全回来了,大包袱小行李扛了不少。猴子脸自己背了一包袱,还扛来连长的一份:一件狐皮袍子和一套哗叽西装。是在上海开商号的那家地主的。原来连长要的价钱太大,一时凑不出现款,估衣布匹全折价。猴子脸因为在翻衣服时,无意发现一块烟土,不吭声塞进自己包袱,乐得心花怒放,完全忘了信号布的事。大个子根本就没走这份心。

  队伍集合,班师回营。匪连长问小高:“回心转意没有?当勤务兵马上分你一份。跟定了我,发财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小高说:“你放我回去,我问问我妈。”

  “混蛋!”匪连长着着实实打了小高一个耳光,对大个子说:“解开绳子,两条道随他拣!”原来抢的东西很多,要回去孝敬上级,匪军找来扁担,打了几副挑担,抓了几个民夫来挑运。匪连长叫人把他的小包袱也拿来放在担子旁,对小高说:

  “你自己拣,给我当勤务兵呢,背背我的小包袱,舒舒服服甩手走。不愿意你就跟民夫一块挑担子去!”

  小高一声没吭,咬牙担起一副挑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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