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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忆严笑笑说:“很少想,很少!可也不是一点儿没有!”

  二嫚把嘴凑近亿严耳朵问:“咋的?你有了对心的了?”

  忆严觉得一时说走了嘴,脸红起来,低声说:“还年轻呢,哪能就有……”

  “连想想的空儿也没有?我不信。”

  “想的空儿是有啊……”

  “想什么呢?总得想个人儿吧?”

  “嘻嘻!”

  “什么人儿?”

  “什么人?”忆严红着脸说:“还不也是个当兵的!”说完伏在二嫚肩上笑起来。

  天黑以后,忆严上路,二嫚把她送出四五里地。一阵风急,看看又要变天,忆严催二嫚回去。二嫚恋恋不舍地说:“队伍再开过来时,来看我吧。”

  二嫚慢慢地往回走,心中升起一股空荡的哀愁。好多年她没和人这么无拘无束地说笑过了。从童年到青年,她唯一说笑玩耍的伴儿就是兄弟兼丈夫的那个人。那个人没了,她也永远失去了生活中的明亮欢快。既没有说笑的对象,也没有说笑的心情了。这地方还没解放,寡妇家是不许见笑脸,也不许出笑声的。她把全部的青春活力都消耗在劳动中,从疲劳里享受一点对生活的满足。这个女兵来了一天,不知怎地,一下子就把她拉进正常人的生活气氛中来了,而且让她看到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充满阳光,充满活力,人与人之间以最坦率、赤诚、无私、互为骨肉的关系结成群体。忆严在眼前时,这一切都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忆严一去,又都随着她走了,那一切又变得遥远而虚幻了。

  她回到村里,夜已深了,经过自己家后窗,发现亮着灯光。这么晚点着灯,从来没有过,也许公公不放心,在等她吧。紧走几步拐进巷口,突然从她院里传来了嗷嗷的驴叫。她不由得一惊,站住了脚,她一生骑了两次驴,两次都给她带来了可怕的厄运。一种不祥的预感,逼使她转回身又走出巷口,贴身站到自家后窗下倾听里边的动静。

  “东屋、北屋你都瞧了,那儿也藏不住人。”是公公气哼哼的声音,“你们还赖在我这儿干什么?”

  “有人看见进你家了!”是那个脚夫的声音,“你手里没有婚书了,再藏她就是拐带人口。不交出二嫚,咱们上县衙门说话去!”

  “爱上哪儿告上哪儿告!”公公说:“我候着你,现在你给我滚蛋!”

  “都别赌气,都别赌气。”人贩子拉着长声说:“人有人在,事有事在,叫我看还是早点把人交出来好,好来好散,何必惊动官府呢?”

  二嫚像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浑身连气带恨地哆嗦个不停。她不敢再停留,急忙往北,躲到一个荒废的猪圈里去。

  整整又过了半个时辰,才听到她家门响。随后两个人小声议论着走出巷子,往村外走了。

  二嫚仍不敢去叫自家的门,她绕到西墙外,手扒墙头翻进院里。脚一落地,堂屋里公公就怒冲冲地问了声:“谁?”

  二嫚悄悄说:“别喊,是我!”

  老人几步抢了出来,抓住二嫚的手说:“孩子,刚才……”

  “我知道了。”

  “那你还不快走!”

  “我放心不下您老。”

  “糊涂东西,这个世道咱们谁能顾住谁?快走,追那个女兵去。”

  “我走了,他们不找你麻烦?”

  “你不走麻烦更大。天黑了,我送你一程子,别动门拴了,还翻墙出去。”

  老人先翻过墙头,从外边接过二嫚,出了巷口,一直往西。这时天又落下豆粒大的雨点来了。

  九

  俞洁进到苎麻田之后,很绕了几个圈子才找到水坑,她拉住棵小桑树,胆战心惊地涮了脚,再往回走,就转了向。大雾天,又没太阳,又看不见标志。正在着急,她听见小高和什么人喊叫,等她找到和瓜地挨边的田埂,往外一看,吓得她倒吸了口凉气——两个匪军正押着小高往大道上走呢!她以为窝棚里的一切全被敌人发现了,赶紧转身向着瓜地相反的方向,尽快地逃。她忘了胃疼,忘了脚烂,不辨方向,不选道路,一个劲地跑下去。她跑得心跳呕吐,两条腿抖得要跌倒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一条羊肠小道。雾散了,几天没见的太阳,照在挂着水珠的庄稼上,一片金晃晃的绿色。四周有鸟叫,有虫鸣、可就是没有人声。俞洁一想到这次真正是剩下自己一个人时,泪水又流到了腮上。可这次没有闲工夫哭,下一步的去向,还要自己决定呢!

  昨天夜里,在她发作胃病,忆严和小高架着她前进的时候,她曾经起了个念头,想要悄悄离开这两个人。她觉得自己这个身体,恐怕是熬不到追上部队了,自己行动不了,也拖得她们两个人速度减慢,失去追上部队的机会。为什么不放她们轻装前进呢?

  到了瓜棚,她睡醒一觉,听到忆严要去替她找牲口,她又捡起了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而且由于敌情的紧迫,她想得更认真。三个几乎是赤手空拳的女兵,再没有麻利健壮的脚腿,能应付突然遭遇的敌军吗?如果没有自己,忆严和小高大概能闯过去;有了自己,怕成功的希望很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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