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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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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听说义顺茶馆近几天生意兴隆,寿明把乌世保画的一个烟壶装了烟,另两个用绵纸包了,到义顺茶馆去找生意。 茶馆不大,不过是一溜三开间的筒子房,放了六张方桌,门外两旁各有两张条桌、几条春凳。别处买卖兴隆靠“天时”,他这儿却靠“地利”。这里往南不远的陶然亭、梨园义地和松柏庵,是梨园界喊嗓遛弯的习惯去处。当年戏剧艺人被视作“贱民”,不许进内城居住,他们的住家也多在由此往东的马神庙,往西的椿树胡同,往南的南横街潘家河沿一带地方,著名大戏馆子广德、广和、三庆也都距此不远。遛弯回家的艺人们走到此处,正是个中间站口,坐下来吃点心喝茶,完事后上哪儿去都方便。这么一来,那些爱学戏的、爱听戏的、做行头的、扎把子的、前台管事、后台坐钟、场面头、武行头、箱官、检场、车僮、马夫,一句话,要在艺人身上拉交情找饭辙的人也就成了这里的常客。除此而外,这茶馆还有一批鸟客。这玩鸟的客人和唱戏的伶人有些共同之处,他们一样起得早,一样欢喜山林水边。不论百灵、画眉、黄鸟、靛颏,一样的在早上遛嗓放歌。他们从先农坛、城墙根、护城河、万寿西宫遛鸟回来,也多半愿意在这茶馆坐坐聊聊。于是一些插笼的、烧食罐的、捉蚂炸的、养蜘蛛的、要和养鸟的拉关系找饭辙的人也成了茶馆的常客。久而久之,两种艺术交流的结果,就出现了一些既会唱戏又能养鸟的全才人物。这种人有个特点,他若以唱戏为职业、养鸟为消遣的话,您说他养鸟的本事比唱戏强他才高兴;他若是以养鸟为生、唱戏是玩乐的话,您可千万得说他唱戏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比起他的养鸟本事胜过百倍,这才不致于得罪他。因为有这种种“行规”,和这两行无关的人多半站在门外听听鸟鸣,看看名优,没有几个敢进去和那些熟客挨肩坐下来吃茶的,怕犯了忌讳。 寿明坐下之后,就不断地跟先来后到的熟人们打招呼,两眼可一直往窗外打量。当他看到一高一矮两个胖人从南边走来时,就抖抖袖子、神神衣襟抢出门去,朝高个胖子斜着身子打个千说:“三爷您倒早班!”又往旁一侧身子,朝矮个儿胖子也请安说:“吴大爷您总这么闲在!”钱三爷手里提着大鸟笼子,不便躬身,只得象征性地拱拱手。吴大爷却把手中串着的一对腰子停住,还了一安:“托福您哪,我倒想不这么闲在了,没人约我成班呀!”他们说话之间,就有几个闲人被吴大爷的大鸟笼吸引了过来。有认识的便指点说:“这是有名的大花脸钱效仙,那是有名的二花脸吴庆长……”唱铜锤的向来是矮胖墩较多,以致使人们有个误解,以为声带与身高成反比例。北京人竟编个俗语说“矬老婆高声”。二花脸以架子武打见长,自然是人高马大才透着威武雄壮。这两人正好相反。钱效仙身高体长,却能声若洪钟,已是十分可贵了;而吴庆长又能以矬墩儿的身量唱李逵、马武、窦尔敦,山膀一拉,胸脯一挺,气势磅礴,竟使人忘了他是个小矮胖,所以比钱效仙更为人称奇。这两人还都有点怪癖,就是一旦腰里有了几两银子,就懒得上台。吴庆长迷了串古玩铺,替人跑合长眼的瘾比唱戏的瘾大。他和寿明是半个同行半个朋友,钱效仙爱玩活物,不过他的玩法十分特别,总想把天生敌对的动物弄在一起使他们放弃前嫌,握手言欢。他花钱定编了一个中间带隔断的大笼子,最先是一边养个黄鼠狼子另一边养只鸡,养了一些天,他相信这两位已建立了初步的友谊了,便撤了中间的隔断,结果那黄鼬就把鸡吃了,他一怒之下摔死了黄鼠狼。又买来一只夜猫子。搭上隔断,在另一边养了个小白老鼠,这小白老鼠成天望着猫头鹰浑身哆嗦,吃不下喝不下,没几天吓死了。现在他笼子里一边是一只大狸猫,另一边是一只白玉鸟。眼下他还没撤隔断,那鸟倒也能吃能喝,就是一到呜的时候就像嗓子眼按了个簧,颤抖得叫人想落泪。他这笼子又不加罩,走到哪儿都有人看稀罕。别人看这一鸟一兽是个乐,他看这些围观的人也是一乐。此外他又爱花钱买新奇淫巧之物,所以和寿明又算是半个朋友半个主顾。 寿明请安问好之后,三人相跟着就到寿明桌前坐下。钱效仙笼子里有猫,不能和那些画眉、百灵往一起挂,他就索性摆在桌子上靠墙的地方。他拿大手绢擦完手,擤完鼻子,就伸手去掏烟壶。他因身体魁梧,所以用着一个武壶,用荷包挂在腰间,掏起来挺费事。这时寿明就把乌世保画的那个壶递了上去:“三爷,你尝尝这个!” “百花露?” “百花露不行!真正的西洋大金花。跟您告诉嘿,光那个芝麻皮的瓶套,就值一双好靴子钱!就甭问烟价了!” “你寿大爷是花这个钱的主儿吗?”钱三爷斜睨了寿明一眼,笑着接过烟壶,打开壶盖,先就着壶口嗅了嗅。 “怎么样,不蒙您吧?” “烟是大金花!决不是你买的!”钱三爷说:“老实讲,哪儿来的吧?” 寿明先把头歪着点了点,表示服了钱三爷,然后把嘴凑到钱三爷的耳边小声说:“我替别人淘换个烟壶。这烟壶里带着半壶烟,这烟壶我就没拿出去,先闻着了。要不一倒腾家伙,这烟跑了味儿,就不地道了!” 钱三这才把视线投到烟壶上,看了一会儿说:“这有什么新鲜的,还用你淘换!” 寿明笑着不说话。钱三沉不住气了,拿起来又看,并且迎着窗户看里边的绵,哦了一声:“还有内画呀,这也不新鲜啦!” “画跟画不同!”寿明说,“告诉您您也不懂。拿来吧,别给人家打了……” 这钱三最反对人家说他对什么事不懂,又最忌讳别人以为他没钱。一听这话,就来了个半红脸。 “怎么,你怕我赔不起吗?” “您这是说哪儿去了?别说这么个烟壶,醇王府的汝窑大瓶您不是唱一出《锁五龙》就搬来了吗?”寿明陪笑道:“我是怕您嫌冤!您真打了,我让您按原价赔,您准说不值,骂我讹您;按一般的茶晶内画壶赔,我得连裤子搭进去!” “这玩意有这么神?” 寿明不语,只是微笑。钱三又拿起来看。他摇摇头,又点点头。冷笑了一下,又吸口冷气问:“您替人说合的多少钱?” “五十两!” “给你五十一两,三爷我留下了!” “哎哟,三爷,我这是替别人淘换的,我得守信用。”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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