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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店主说:“开店的,这眼睛是干什么使的?正经客人带着贵重财物,我得经心点,照应点;黑道上朋友带来行货,我也不能不察,弄不好就得贪官司。要没这点分寸敢贸您老住下吗?我是个俗人,不懂文玩古器。可到底是住在万岁爷的一亩三分地上,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知道这不是个等闲之物。恕我直言,按您现在这穿装打扮,这东西带在身边准给您招祸。见财起意也好,诬良为盗也好,这世界上什么人都有,黄鼠狼可专咬病鸭子。不说别的,就来几个青皮无赖,找由子跟您打一架,就势把东西抢走您能怎么着!依我说,不如卖了。像您这样的世家,这些玩物必不止这一件。明儿找到少爷,你玩什么没有,何不用它救个急呢?”

  乌世保听他讲得有理,并且也想趁机试试他这内画技艺,就点点头说:“那明天我拿到古玩店叫他们看看。”

  店主笑道:“您又差了。店大欺客,凭您这身打扮,人家一看您就等银子使唤,他们能不压价吗?”

  乌世保问:“你说该怎么办?”

  店主说:“我替您找几个熟人看看,他们要,咱就省事了,他们不要,我陪您到鬼市儿走一趟,不过丑话说在前头,私下买卖,佣钱是成三破四,上鬼市儿可就凭您自个儿赏了!”

  这店主原是个替人跑合说生意的行家。

  当年往两江福建去的水路是靠运河。通县通北京的石板官道在朝阳门外,这东直门的关厢是个冷落所在。在这一带开店房,免不了接待合字上的朋友,替他们销赃落个水过地皮湿。这种买卖是进不得高台阶大字号明来明去作的。店主联络下的主顾不过是当铺老西和鬼市儿上夹包打鼓的,所以他不劝乌世保去古玩铺。他已相信乌世保不是贼了,但在作生意这点上他还得拿他当贼对待,好赚两个佣钱花花。他见乌世保赞同他的主意了,便要求乌世保把烟壶拿出来过过目。

  “好东西!”车把式见乌世保掏出烟壶来。抢先抓到手中看了一眼,不由得叫了出来,“这枝枝叶叶的,您说可怎么画进去的?有这个您还愁换不了行头吗?我赶半年车怕也赶不出这么个烟壶钱来!”

  “那你小心掉地下摔了,连车带马赔进去!”店主开个玩笑,把烟壶夺了过来,仔细地品鉴。店主是粗人,这方面二五眼。但那年头时兴用这种东西,更何况他还常替人倒腾货,见的多了,自然就懂点门道。内画技术自嘉庆末年道光初年至现今,已有了七八十年的历史,人们也看熟了。甘恒、马彤、桂香谷、永受田等人,玩烟壶的人大多知道;新近的内画家有几个简直是家喻户晓。如马少宣能在拇指大的壶内恭楷书写全篇“九成宫”;业仲三画的红楼人物、聊斋故事被称为一绝。而玩烟壶的人若不知道周乐元的名字就像书家不知王羲之,简直要被人笑掉大牙。这周乐元把龚半千的樊头被杖法用到了内画壶上,所画的“寒江钓雪”、“风雨归舟”和“竹兰图”,人称神品。店主曾经手替人卖过一只“三秋图”壶,刚才瞥了一眼乌世保的烟壶,觉得与那壶很像,是周乐元的作品,所以紧抓住不放。看了一会儿后,他却“唉”了一声,摇起头来。

  乌世保问:“您看出什么包涵来了?”

  “没落款!”

  “那‘长白旧家’四个字也算款!”

  “没有印!”

  乌世保心里想:“大狱里弄到墨就不错了,上哪儿弄红色去?”便说:“马少宣的壶也常不押印。”

  最后店主说:“别的壶都是磨砂地、暗茶地,您这壶怎么透亮的?”

  乌世保不由得“哦”了一声。他一直觉着自己画的画跟通常的内画壶有点什么地方不像。店主这一点他才明白,别人画的壶画画面透明,壶壁并不透明;他这全是透明的,所以线条不精神、色调没光彩。他想起见过早年甘恒画的一个壶,也是这么透明的,但人家那是白水晶坯子,看得清晰。他便说:“这个你不懂。道光年间画的壶多是透亮的。这才证明我这壶够年头!”

  车把式困了,又听不懂他们的话,便说:“你们在这争有屁用,明天市上看行市要价呗。我后半夜就套车去黄寺,你们要跟车可早点歇着!”

  七

  天交四鼓,车把式就套好了铁箍大车,顺着护城河往北往西,奔德胜门外而来。

  在德胜门外,天亮之前有两个市集,一叫人市,一叫鬼市。两个市挨着,人们常常闹混,说:“上德胜门晓市儿去!”其实这两市的内容毫不相干。人市是买卖劳动力的地方,不管你是会木匠,会瓦匠,或是什么也不会却有把子力气,要找活儿干,天亮前上这儿来。不管你是要修房,要盘灶,要打嫁妆——那时虽不兴酒柜沙发,结婚要置家具这一点和当代人是有共同趣味的——天亮前也到这儿来。找人的往街口一站说:“我用两个瓦匠、一个小工!”卖力的马上围上去问:“什么价钱?”这样就讲定雇佣合同。那时钟表尚未普及,也不讲八小时工作制,一律日出而作、日人而息。这交易必须赶早进行,大体在卯时左右,干这个活儿的人称“卖卯子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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