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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县里愁,关山林的战友也愁。战友们在电话里说,老关你有完没完?你左一张单子,右一张单子,你就算不累,我这里也不是国库,也没有那么多东西周济你呀,我就算是国库,我还有三分之二的老百姓没捞上饱暖,我也得天下有田共耕,有粥共喝吧?关山林不买那个帐,他冲着话筒说,你少给我打这个官腔,你这官腔我不爱听,你要记不得我提醒你,当年咱们革命那会儿,咱们是怎么举着拳头宣誓的?咱们挺着脖子喊,为天下受苦人洒血抛头!这话你忘了?你忘了我再说一件,那年打广济,你饿得受不了,你去偷人家马料吃,差点儿挨枪毙,是我把你救了回来,你苦尽甜来了,就把本忘光了,你还算个什么革命者?你还算个什么共产党员?战友笑,说,老关你狗日的,你给我上政治课呐!关山林不笑,说,政治课不政治课的,反正你得把单子给我办了,你是办也得办,不办也得办,你这个共产党的土豪,我今天是打定了!

  关山林通过信件和电话向人伸手,关山林有时候还亲自出面。有一次公社书记来看望关山林,公社书记按照程序寒暄了一番汇报了一番后,就提出春耕快到了,公社缺少农耕机械,希望老首长能给帮帮忙,并提供出早已侦察好的情况,说,县里农机厂生产的一种手扶拖拉机很不错,它差不多就是专门为关山林家乡的土地生产的。县农机厂的厂长和关山林熟,关山林二话没说,就去了农机厂。关山林一见厂长就说,老胡老胡,你怎么这些日子不去看我了?是不是怕我打你的秋风呀?胡厂长也是喜欢这个半点儿官架子都没有的老革命,若是平时见了,总要拉上去路边的小酒馆喝上一气,但今天他一看关山林那架势,心里就明白了几分,暗自叫苦不迭,脸上还堆着殷勤的笑,说,谁说我怕你了?我什么时候怕过你?当年周总理来县里,我还和他老人家握过手呢。我怕谁呀?我这段时间不是忙着吗!你别在这么蹿,别影响我的工作,回家待着去,等我忙完这阵子,我就去家里找你闹酒喝。

  关山林悠悠地说,原来你不是怕我,你是忙呀?忙好,老胡你忙好,你一忙,生产就上去罗。胡厂长一听这话有名堂,立刻做出一副苦脸,说,忙还不是白忙,也没忙出个什么劲儿来。关山林说,这就对了,老胡这就对了,我说这段时间没听见你的好消息,倒是听人说你偷懒,原来你是偷懒,老胡你怎么回事儿?你一个老劳模,这不是给我们老家伙丢脸吗!胡厂长一听这话就跳了起来,嚷道,谁说我偷懒了?谁说我丢脸了?是谁胡[尸求]说的?我一个共产党培养出来的劳模,我人民大礼堂进了五次,我怎么会偷懒?我整天泼命似的干,我十盆血吐掉了七盆,我恨不得累死!关山林说,你嚷什么嚷?老胡你嚷什么嚷?嚷能说明什么?一点儿也不能说明。你没偷懒,你就拿成绩给我看,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就最讲认真。胡厂长急得一脸通红,说,我当然有成绩!我当然拿给你看!你以为我拿不出来?胡厂长说着就领着关山林走进落了大锁的成品仓库,领关山林看那一排排红漆锃亮的手扶拖拉机。胡厂长得意地说,怎么样,这算不算成绩?不是我老胡吹牛,省报都发了我的表扬稿,满世界都知道了,怎么就你不知道?你还批评我偷懒!关山林点点头,慢吞吞地说,谁说我不知道?我当然知道,正因为我知道,我才来找你老胡。

  胡厂长一听,明白上了当,作揖说,老关你饶了我。关山林说,我是想饶你,可乡下不饶你,老胡你也别紧张,你这儿物产丰富,东海之大我只取一瓢饮,我只要三台,多一台我不要。胡厂长说,老关我是有计划和任务的,我要完不成,县里要罢我的官!关山林硬心肠地说,我不管你的计划,我不管你罢不罢官,我只认你这个财主,你是财主,我就打你的土豪分你的田地,我不打你打谁去?胡厂长看着守不住,就讨价还价。胡厂长说,老关我给你一台,款子你想什么时候付就什么时候付,我不催你,怎么样?关山林不容商量地说,三台,款子的事再议。胡厂长说,那,两台?关山林说,三台,一台不能少!老胡你怎么像个卖小葱的娘儿们?你太让我失望了!失望得都不像一个共产党员了!胡厂长哈哈大笑,说,老关真有你的,老关我这就知道当年你们是怎么把革命闹成功的了,老关我就答应了,我就给你三台,一台不少你的,不过你得等一段时间,我这些都是有了主的,我再给下单子去。

  关山林也哈哈大笑,说,老胡你给我来缓兵之计,你当我是新兵蛋子呀?行,要我等我就等,等多久都行,我就在你家住下,什么时候你把货给我,我什么时候走人,我也好侍候,每顿四凉盘四热炒,外加半斤五粮液,老胡这不为难你吧?老胡灰心丧气,他气呼呼地说,你这还叫不为难,你这还叫好侍候,你这位上几天,我一台拖拉机就没了,我还不如趁早给了你,来个痛痛快快的纸船明烛照天烧,送走你这瘟神的好!行了,你叫人明早来提货吧,但是老关我有一句恶话在心口堵着,我不说不痛快,我得说给你听。老关,你这个样子,你完全像一个明火执仗的强盗!

  关山林这样整天忙乎,就给家里增添了很多负担。首先是吃。老家不断来人,一来一大帮,一个月得几斤茶,好几条香烟,喝完抽完还得吃饭,乡下人干的是体力活,肚肠大,朱妈几天就往粮店跑,去背米。关山林有规定,凡是乡下来了人,饭桌上不能断了酒,不能断了肉,荤素加在一起不得少于八个盘。关山林说,人家在乡下,一年到头难得沾上油水,过年才能割上一块儿肉,人家进城来看我,就算走亲戚,也得添两个菜吧。朱妈整天大篮小篮地往家里提鸡鸭鱼肉,在厨房里忙昏了头,朱妈说,你哪里是在待亲戚,你这是在闹共产呢!关山林说,共产有什么不对?咱们当年闹革命,咱们不是图共产又是图什么?朱妈你别给我耷拉个脸,你别给我丢面子,我告诉你,这不是一顿饭的事,这是共产党让不让人寒心的事!朱妈说,有这么严重吗?关山林说,有没有这么严重,看咱们怎么想,怎么做,再说了,人家每次来也没空过手,人家不也往这儿送东西吗?朱妈说,你也不看看那都是什么东西,一把粉丝见汤就糊,一口袋红苕干长了霉让我送人喂了猪,几条小鱼干连“上尉”都不吃,就送这个,也值得你这么念叨。关山林认真地说,东西你不爱那是其次,可人家那是一份心,人家一份心交给你,你就是手脖子再觉得累,也得恭恭敬敬把它举到头顶上供着!其实朱妈打心眼里是赞同关山林这个心思的,朱妈就服关山林,所以朱妈再忙再累,也毫无怨言地往家里扛米,往家里大篮小篮地提鸡鸭鱼肉。但是朱妈这么做,也不是一点儿意见也没有,朱妈是有意见的,朱妈的意见不是吃,是住。乡下来了人,不光喝酒吃肉,还得住宿。

  关山林不让人家去住旅店,要人住在家里。关山林说,家里又不是没地方,家里宽敞得住一个团都行,何必花那个钱去住店!省下几个是几个,都是老百姓的血汗珠子,别拿着去烧包!关山林这么一说,家里就成了旅店,乡里无论谁来了都住家里,有时候一两件有时候七八个,住也是有住的,但就是住下的人没个讲究,首先是随地吐痰,吭哧一口,吭哧一口,吐得到处都是。朱妈特地多买了两个痰盂回来,一个屋放一个,都放在挺显眼的地方,但不管用。朱妈就专门叮嘱,说,你们吐痰往痰盂里吐啊!人家也点头,笑着说,我们知道了,我们再吐就往痰盂里吐。可是朱奶一背过脸去,吭哧一声又吐到地上了,不是故意,是没这个习惯。再就是不爱洗脚洗脸。大老远的来,一身的风尘,又都是干活的人,身上攒着汗泥,到晚上睡觉时,新崭崭的被絮往里一钻就打开了呼噜,想让人洗吧,人家脸红得不好意思,说是不脏,前几天才洗过。朱妈自己就出生在乡下,知道乡下人那点儿羞涩,也不好硬把人往洗脸间里拽,拿洗脸盆打了热水给端到房间里去,第二天早上人走了,朱妈去打扫房间,看那半盆水成了一满盆,白水成了黄汤,一闻还有股尿臊臭,原来人家图方便,把洗脸盆当作了尿盆。地可以天天拖,洗脸盆可以天天洗,但被絮不能天天换,天天换关山林就有意见,说是显出了嫌弃,显出了铺张,显出了隔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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