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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9月15日夜熄灯的时候,一队全副武装的陆军乘着十轮卡车冲进了空军第二教导学校,将学校里所有的空军军官都逮捕了,集体关进了五号营房。四个月前调往空军进行技侦训练的正营职军官关路阳也被逮捕了。当三个士兵冲进他的寝室时他还没有睡,凭经验和预感他知道他们是来干什么的。他迅速地判断了一下眼前的形势——那三个兵都端着56式冲锋枪,一个直接冲进了盥洗室,一个冲他而来,另一个守在门口。他知道凭着自己的身手,只需一秒钟他就能把面前这个士兵解决掉,门口那个也不在话下,盥洗室里的那个对他根本不构成威胁,如果自己干得干净利索一点儿,甚至还没等那个士兵从沐浴帘后钻出来,自己就会冲出屋去。

  外面一片混乱,附近到处是吆喝、踢门、厮打的声音,只要他能穿过宿舍前的那片操场,从花坛边走到通讯大楼下,再从通讯大楼后面走到车库,设法点着车库旁边的那两座大油罐,趁乱弄一辆车把自己送到三号楼后面,弃车下湖,泅过两百公尺长的湖面,登上附近生产队的田埂,他就会消失在黑夜之中。这个计划成功的可能性很大。他们都是新兵,没有什么临战能力,这个可以从他们涨得通红的脸上看出来。但是关路阳并没有动作,他站在那里,看着冲他走来的那个士兵从墙上摘下他的手枪,然后冲进盥洗室里的那个士兵出来了,他们把他推出了房间。

  在五号楼里关路阳先是被单独关在一个房间里,三天之后他们让他换了个房间。警戒仍然很严,但是他已经不是一个人了,而是四个人被关在一起。也许他不在联合舰队和小舰队的名单上,也许他们认为他是刚从陆军调来的,总之他们对他的兴趣已经减低了很多。每天仍然要被提出去进行两次审训,但程序和口气已经比头三天要松懈多了。他和同房间的另三名空军军官彼此都不作交谈,在其它的时间里他们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盯着天花板出神,反复读一张过了期的《人民日报》,或者躺在床上蒙头从早睡到晚。只有一点相同,那就是他们仍然是军人,严格地按照军人的标准作息起居,没有一个人在着装内务方面有什么变化。

  一个月后一批军官被宣布撤销隔离审查,组织办学习班,也就是说,他们的问题不在等级内并且已经明朗化了,他们可以取得半自由生活了。

  关路阳也在这一批军官之内。

  关路阳是在走出五号楼的第二天听到有关二五六号飞机事件的消息的,在此之前他对这一事件一无所知。那天他被学习班负责的军官叫到办公室谈话,谈话结束后他离开负责军官的办公室。在走过另一间办公室的时候他听到另两个陆军军官的交谈。他们谈到二五六号飞机坠毁的事,谈到国防部长和空军作战部副部长,谈到蒙古人民共和国的温都尔汗,他们提到了投敌叛国这个字眼。他很快走过那道门,中途没有停留,但这些字眼已经深深刻入他的脑子里了。他的记忆力是惊人的,同时他有着一副计算机似的大脑,联系这一个多月来的种种征兆和他们提审他时的那些问题,他立刻就明白出了什么事情。

  一架空军价值几千万的飞机坠毁在别的国家,军队的最高统帅摔死了,他是在投奔别的国家的途中摔死的,情况就是这样。关路阳杰出的头脑里立刻出现了障碍,它们有些怪异但图像清晰。作为一个军人他一直被要求忠实于军队的最高指挥官,以指挥官的命令为天职,以指挥官的荣誉为荣誉,他一直是这么做的,并且以此为自豪,为此他被作为军队的优秀分子迅速地提拔起来,并被送进了这个教导学校。关于这所教导学校,在军队中有着一种神秘的传说,人们普遍认为解放军军事学院和南京高级指挥学院并非中国的西点军校,中国真正的西点军校是这里,这所在军事院校中根本没有挂名的兵种下属的教导学校才是未来军队高级将领的摇篮,它通过各种渠道秘密地在军队中挑选优秀的青年军官,把他们送到这里,经过严格的培训和考察,然后再把他们安排到军队的各个要害部门,不合格者成为中下级军官的中坚,合格者则进入一份绝密名单,这份名单能保证合格者在军队中的稳步上升,在适当的时候,合格者就会成为他所在部门的实际指挥官。这是一个对军队进行改革和终极统领的计划,这个计划经过了长久的研究、论证和修改,并且已经开始启动。但是现在,军队的统帅死了,计划的操纵者死了,好比一个设计严谨的计算机中心突然出现了故障,作为终端之一的关路阳的脑子立刻就出现了障碍。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关路阳丝毫没有表现出异样,他神色平静,心态从容,一如既往,该政治学习的时候政治学习,该熄灯睡觉的时候熄灯睡觉,轮到他在学习班上念报的时候,他仍用他那中气十足的音调不温不火地念,其间不会有一次错误的停顿或误念的字,不过这中间有苦苦的思索,这些苦苦的思索除了关路阳,别的人一点儿也不知道。

  到了那个星期六的时候,关路阳在晚集合后找到学习班负责人,向他提出了几条请求,第一条是希望准许他给家里写一封报平安的信,他有好几个月没给家里写信了。这一条没有被批准,学习班有规定,所有人都不得与外界发生任何联系。第二条是希望批准他每天早晨例行的锻炼。这一条仍然没有得到批准,学习班有同样的规定,任何人不得从事规定之外的活动。关路阳很失望,这点负责人从他的眼神里看出来了,其实负责人很同情这位年轻的军人,他的素质很好,他是那种最优秀的军人,可惜他把自己搅进这种麻烦事里来了,如果不是因为有明确的规定,负责人真的想给他一些关照。

  那么,关路阳用一种不抱任何希望的口气提出了他的最后一个请求,我能不能回办公室取一些东西呢?一套马列著作、一支钢笔,学习的时候我用得着它们。负责人犹豫了一下,关于这个没有明确的规定。他需要一些学习用品,这是合理的。好吧,负责人说,你可以去取,你确实应该加强学习,实际上,有一句话我不该对你说,但说了也无妨,你在学习班里的表现一直不错,你的问题也很清楚,最近正在考虑恢复一批人的工作,我想,这里面应该有你一个,你不要辜负组织上的信任,你要再接再厉。负责人用一种充满希望的眼神看着关路阳。关路阳平静地点点头,说,谢谢首长的关心。然后他立正,敬礼,一百八十度后转,步子沉着有力地朝宿舍走去。

  关路阳的脑子出了毛病。

  关路阳的思维出现了混乱和障碍。

  不是生理上的,在生理上他没有问题,一点儿问题也没有,它们像往常那样十分正常。没有人看出他和平常有什么两样,甚至在他做出那个决定的时候,他的清晰和谋略都能足以证明这一点。他对学习班的负责军官提出那些请求,实际上只有最后那一条才是他真正需要的,前面的两条,他知道它们不可能被允许,他只不过是拿它们作为一种试探,一种掩护,一种屏障,他是要对方事先在心理上欠他的情,以便答应他最后的一条。他果然奏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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