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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


  季洁的父亲是前中央乐团的弦乐演奏员,文革期间回家养病,她的母亲是重庆乐团的小提琴手,她在她父亲和母亲的熏陶下从小就弹得一手好琵琶,她是作为乐队演奏员招进宣传队来的。季洁天性快乐好动,小女兵中顶属她最爱来找关京阳。她蹦蹦跳跳地来到男兵宿舍,人够不着,就踮起脚尖朝窗户里喊,关京阳!关京阳!你快来呀,她们叫你去看她们把杆!有一回关京阳和季洁开了一次玩笑。关京阳说,季洁,今天什么天气?季洁抬头看看天,犹豫地说,不知道,阴转晴吧?没听早上的预报,干嘛?关京阳说,你不是叫季节吗,没听预报你也该知道的呀!季洁睁着眼睛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明白过来,明白过来后就哭了。

  关京阳吓坏了,连忙上去劝哄她,不知费了多少力气才把她哄住。季洁恨恨地咬牙说,谁叫你拿人家来开玩笑,你拿人家开玩笑,人家就哭给你看!关京阳双腿发软地说,我再不跟你开玩笑了,我再不敢了。过了几天,季洁找关京阳谈话,季洁把关京阳约到琴房,那里没有别人,季洁没说话先就哭。关京阳又吓了一跳,说季洁你怎么啦?这回我可没拿你开玩笑呀!季洁一边抽搭一边说,谁叫你不拿人家开玩笑来着?你不拿人家开玩笑,人家就哭给你看!关京阳这才明白过来,他叹了一口气,说,不让开玩笑的是你,不让不开玩笑的也是你,你这个样子,让我拿你怎么办才好?

  关京阳在学员队待了半年时间,那是一整个冬天和一整个春天的时间。到夏天的时候,学员队解散,除了少数几个学员兵被几个师的宣传队要走之外,学员队的那些男女少年兵们大部分进了军部宣传队。

  这是关京阳盼望已久的事。

  谁也没留意,少年关京阳的心早在夏天到来之前就偷偷飞往宣传队了。那里有一个让关京阳敬佩和仰慕的人,她叫余兴无,比关京阳大两岁,是舞蹈队的女主角,宣传队演《白毛女》她就是喜儿,宣传队若演(红色娘子军)她就是吴琼花,总之,她是舞蹈队的台柱子。她人长得很美,身材苗条,脸蛋迷人,嗓音甜润。关京阳看过她演的一场《白毛女》,他被舞台上一袭白衫一头银丝的她迷住了,他的一颗心被舞台上的她扮演的形象碾碎了。在那以后的日子里,他始终在暗地里注意着她。她曾为他们辅导过舞蹈基本功训练,她手把手地教他们,她蹲在软垫边护着他们翻小翻,她做了一个漂亮的倒踢紫金冠的芭蕾动作给他们看,她告诉他们,舞蹈是形、意、情的完美结合,比如喜儿从山神庙逃回山洞那一场独舞,她示范着,脸上渗透似的流露出阴悒和悲枪的神色,那是一种高贵的气质。他的心被她的那种高贵的气质刺痛了,收缩成一团,从此以后他就再也不能忘记她的样子。可惜的是他们不能经常见面,宣传队和学员队不住在一起,他们之间隔着一个操场,宣传队又有很多演出任务,他要过很长一段时间才有可能见到她一次。有一段时间他很忧郁,不大开口说话,更不讲故事,就连季洁来找他,他也打不起精神来应酬。他整天躺在蚊帐里情绪低落地翻着一本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

  后来他听说宣传队下部队演出回来了,他一轱辘地从床上爬起来,他打定主意去找她,也许和她说一句话,也许什么也不说,反正他想见见她。他真的去了。他看到了她。她在水池边洗衣服。她洗一套军装外套,一件粉红色的的确凉衬衣,一件白色的衬衣。那件白色的衬衣雪白雪白的,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还要洗它。她把衣袖卷到手肘上,手臂光滑圆润,透着细磁似的光泽。她用力地揉着衣服,揉得肥皂泡溢了满满一盆子。他的脸红了,一直红到脖颈处。他鼓足了勇气走上前去,他说,我能给你帮帮忙吗?她听见有人说话,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脸来看着他,一绺散乱的长发从她的眉心垂挂下来。你是在和我说话吗?她说。她的嗓音好听极了,清亮清亮的像百灵。他说,是的。他有些心慌意乱,差一点儿就逃开了。她说,你是谁?是俱乐部来的新兵吗?他愣住了。

  她不可能不认识他,她不是给他们做过舞蹈基本功辅导吗?他说,我叫关京阳,我是学员队的。学员队的?她好看的大眼睛里流露出迷惑,我想想,我好像是见过你,我想起来了,你是跳洪常青的那一个小兵,对吧?她的眸子一亮,她真的想起来了,她冲他粲然一笑,可是他却生气了。她简直太目中无人了,她只记得那个跳洪常青的小兵,却不记得他,难道他不是学员队舞蹈组最出色的学员吗?难道他在她眼里仅仅是一部剧中的人物吗?他扭身就走了,连头也没有回一下,留下她一个人在哗哗作响的水龙头边摸不着头脑。

  在整个冬天和春天,关京阳再也没有越过操场到宣传队的驻地去。他当然会去的,但不是作为一个想讨好女主角的小兵,而是作为宣传队正式的一员,他会让那个叫余兴无的女兵看到,他不是什么你是谁,不是什么俱乐部的新兵,他是他,他就是他。

  现在,他在夏天到来的日子里等到了这个机会,他会做给她看的。

  8.不打仗不洗脚

  正如那句没有什么诗意但却实实在在的话所说的,日月如河流。关山林一家人的生活,一直像河流那样流淌着,终日不曾停顿。在路阳重返部队和京阳当兵离家之后,这个大家庭有过一段时间的失落,但很快就恢复到它原来的轨道上来了。

  1969年冬天的时候,一六一厂成立了革命委员会,军队进入工厂实行再度的军管制,革委会主任由军代表担任,从各派组织的领导人当中选举出革委会成员,同时也解放了一批问题不大、表现较好的走资派,结合进革委会班子,工厂的生产开始逐步恢复。乌云属于问题不严重,过去工作中有过一些政绩,群众愿意原谅的当权者之一,所以,当职工医院成立革命领导小组的时候,乌云就被解放出来,成了领导小组有名无权的一名成员。

  乌云回厂上班的第一天就知道了胡祥年被猛虎兵团枪毙的消息。

  乌云回家后断绝了和工厂的一切联系,关山林根本就没有告诉她差一点儿就成了人家枪下的靶子这件事,当时关山林把乌云带上华沙牌小轿车后只对她说了一句话:回家待着去,这个革命咱们不闹了。

  乌云是被关山林硬从家里撵走的,又是被关山林硬从猛虎兵团的死牢里抢回来的。乌云在家一待就是一年多,乌云不知道工厂里发生的事。

  胡样年要求造反派最后一个打死他。和胡祥年一同被打死的还有他的妻子储云芳。储云芳是一六一厂厂俱乐部主任,是十三军文工团转业到地方的干部,人长得漂亮,能歌善舞,工作认真,待人热情,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她就被揪了出来,理由是她爱臭美,是资产阶级的狐狸精。储云芳本该不死的,猛虎兵团去掳走资派那天雨夜,在一片混战中他们夫妻俩分开了,猛虎兵团害怕吃包抄,在黑暗中掳了几个人就走,储云芳本来没被掳走,但她发现丈夫不在了,她在黑灯瞎火中到处找胡祥年,她摸了一手的血,她喊,胡祥年正被推操上已经发动了的卡车,他听到了大楼里妻子的呼喊声,他回应了一声,储云芳跌跌撞撞地从大楼里跑出来,有个受了伤的造反派躺在地上冲她开了一枪,没有打中她,她奔到了已经启动的卡车边,朝丈夫伸出手去,胡祥年拽住了她,她在车后被拖了十几公尺远才被丈夫拉上了车,他们在颠簸的卡车上紧紧地搂抱着,浑身发抖,同时又为着不曾分开而感到庆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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