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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手术很成功。这种摘除器官的手术对基地医院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虽然如此,医院还是派出了外科主任和一位副院长亲自主持操刀。乌云被摘除掉的子宫很健康,像一只在阳光下光滑丰满的梨子。如果让这只梨子继续长在树上,它一定会有更多的作为的。富有经验的外科主任要一位助手立刻把这只梨子处理掉,不得送进解剖室。器官实体对医院来说实在是可贵的东西,它能让很多新手走向成熟,如果你想对解剖学认真地下一番工夫的话。但是乌云的子宫除外。熟悉乌云的外科主任清楚,这个健康的子宫其实只是表面的现象,如果把它切开,就会在粗糙丑陋的子宫内壁上发现许多增生的小肿瘤,它们布满在疲惫不堪的纤维组织上,并且因为不断的刺激而迅速地长大。实际上,没有任何一个孕育并产下了五个婴儿的子宫会是真正健康的,而且其中四个是在这个子宫被切了一刀之后产下的。外科主任不想让任何人在看到了这只子宫的真实面貌后对生命产生绝望甚至是憎恶的念头。

  手术后的乌云被推进了一间安静的病房。当她从麻醉药作用下的昏睡中醒来后,她第一眼就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那是关山林。他坐在她的床边,在她昏睡的那几个小时里他一直那么拘谨地坐着,一刻也没有走开。看见她睁开了眼睛,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惊喜。他说,你醒了?她躺在那里看着他,脸上是一种圣洁的苍白。他勾下他魁梧的身躯。他冲她艰难地笑了笑。他把他的手伸进了被单,摸索到了她的手。他把它们紧紧地握在自己的大手里。她的心一阵颤抖,她感到这是多么的好啊!她为他生过了五胎。她让他有了五个活蹦乱跳的孩子。他从来没有一次坐在产房外等待她被推出手术室。可他现在在这里了,在她身边了。她早已经不再寄予期望了。想一想吧,五次生产,五次生命之门和死亡之门的洞开,她还期待什么呢?而现在她不再期待的时候,他却奇迹般地出现了。

  他是怎么知道她需要他的?是他一直就知道这个,还是他终于明白过来了?可现在这一切都不再重要了,因为他毕竟已经回到她的身边来了。她感到她的伤口在火烧火燎地痛灼起来了。麻醉药的作用已经失去了,八十毫米的刀口和两条血管的缝合不能说不算是一次大手术。但她觉得这没什么。她觉得这是最好的报答。她觉得她很幸运。她想她为此宁愿再挨上十刀!她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激动,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了红晕。她感到自己再一次的动情了。他在很近的地方专心致志地看着她,因为离得太近,她能感觉到他的呼吸。他的目光中充满了关切和柔情。他轻轻地说,你感觉怎么样?你伤口疼吗?她摇了摇头。她是疼,但这没关系。他说,你用不着怜悯那个拿刀威胁你的家伙,如果他把你弄疼了,你就说出来,我会把那个倒霉蛋抓来,用力踢他的屁股。要不,也照原样在他的肚子上来一刀。她噗嗤一声乐了。他一脸严肃地看着她,说,你别笑,我说得出来做得出来,他要真让你不舒服了,我会让他知道厉害的!她笑得更开心了。她当然知道他会当真的,说不定他真的会在外科主任的肚皮上拉上一道口子,一想到这幅画面她越发觉得他鲁莽得可爱。笑牵动了伤口,她不由哎唷叫了一声。他惊慌地问,怎么啦?你怎么啦?他把她的手死死地握着,好像疼痛的不是她,而是他。

  他这个样子让她深深地感动了。他是那么的温存。他以为她是一个脆弱的瓷娃娃吗?她把脸别过去,朝着里面的墙壁。雪白的墙上有一只美丽的七星瓢虫在轻移莲步,不时振动一下它那一对娇艳的翅膀。她把脸转过来,对他说,对不起。他说,什么?她说,我不该瞒着你做手术,不该自做主张。他说,谁说你不该?你当然该,难道这有什么疑问吗?他说,我们已经有了五个孩子,五个小当兵的,我们总不可能永远这么生下去吧,难道你想生出一支军队来吗?他说,就算你想,我也干不动了,我已经五十岁了,我不是一个优秀的父亲呀。他顿了顿,又说,我只要你,只要你在,只要他们没有把你从我身上摘除掉,这就足够了。

  她十分委屈地抽搭道,可是,可是它不是我一个人的,连我的人都是你的,我有什么权利这么做呢?他听了这话,把身子往后移了半尺,一脸严肃地端详着她。她在手术台上多么勇敢呀,顽强得就像一个孤胆战士,可现在,她却完全像个孩子。他让自己完全俯上去。他把她小心翼翼地搂进了怀里,轻轻地说,好了,好了,一切都过去了,再不会有什么能够伤害你了,我保证,再不会有了。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而她则将她的整个脸全部埋进了他的怀里。她的身子在轻轻地颤抖。她想,让我死吧,让我死吧。我是多么的幸福呀!我宁愿就这么死在他的怀里!他们就这么拥抱着,长久不说话。后来她就在他的怀里安静地睡着了。墙上的那只美丽的七星瓢虫这时终于爬到了窗台边,这回它真的振翅飞了起来,溜过遮阳帘,一直飞到阳光灿烂的院子里去了。

  八天之后,乌云拆线出院了。两个星期之后,她重新走进了办公室。她竟然比生孩子之前要胖了些。子宫摘除术后她没有奶,湘月由关山林做主交给了基地一位军工家属带养。那个身体健壮的乡下妇女生下孩子一年了仍然有充足的奶水,她十分乐意为一位老革命哺养女儿。再说,她的奶水挤也挤不完,她干嘛要浪费它们呢?关山林打算每个月给那个军工家里十块钱以做补贴,可那个乡下妇女却像受了侮辱似地把钱退了回来。乡下妇女说,俺不是奶妈子,俺不卖奶,俺是为革命哺养后代哩。

  也就是乌云出院回家这一天,五十岁的关山林和三十二岁的乌云分床而睡了。

  似乎没有谁有意这么做,也没有人提到分床的事。乌云刚出院,需要安静地休息,而关山林若在家,他是一刻也安静不下来的。关山林让勤务员把路阳和会阳的床搬进阿姨的房间,把儿童室腾了出来给乌云住。情况就是这样。那天他们分别走进自己的睡房,上床以后两人都没有像往常那样很快睡着。从1947年他们结婚以来,这还是头一回在一个家里分床而眠呢。他们总觉得少了什么,睡得不踏实。直到半夜乌云仍然在床上碾转。关节有些隐隐作痛,她起来吃了一片止痛药。她想他不知睡得怎么样。他的睡像一直不好,老是踢腿伸胳膊,后半夜了,他会不会把毛巾被蹬掉呢?她放心不下,就披了件衣服走到隔壁来看。他的屋里还亮着灯,原来他也没睡,正倚在床头看一本小册子。他笑着说他得抓紧时间把这本《关于加速进行党员、干部甄别工作的通知》看完,基地有好些在拔白旗、反右倾、整风、民主革命补课运动中处分错了的同志等着平反呢。她进去以后他就把文件放下了。她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他就坐在她熟悉的那张床上,他们很随意地聊了一会儿。基地的事,医院的事,更多的是孩子们。老大路阳暑期过后就进中学了,他最近倒是不太捣蛋,而是迷上苏联的军事文学书籍,他一本一本地读那些战争小说,差不多是在吃它们;老二会阳那天突然对乌云说,太阳掉进河里了。

  那是个美丽的黄昏。这事让乌云激动了一阵子。据说上海能治儿童痴呆症,等过一阵子有空了,就带会阳去试一试;山东海城的朱妈来信说,老三京阳越长越俊了,他很乖,听话得很,总是待在她身边,像个闺女。关山林笑骂道,朱妈倒是会带,把个儿子带成了闺女,以后是当男兵还是当女兵?湖北老家方面也有信来,说老四湘阳贼精,他知道怎么把好吃的弄到自己嘴里,他想要什么决不大吵大闹,他有自己的办法把它们弄到手,在这方面大人都不是他的对手;当然,家里需要一些补贴,否则没法养活那个贪婪的小东西。老五湘月长势良好,谁都夸这个丫头长得像妈妈,不过孩子没出月,也不能老占人家老百姓的便宜,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到哪儿都不能忘,得想办法补上这个情。他们就那么坐着聊着,一点困劲儿也没有,一直聊到鸡叫二遍。后来他们不聊了。他说,天不早了,你身上有彩,不方便,早点儿歇着吧。她说,那就歇吧。她就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上床灭了灯,不一会儿,她就睡着了。

  从此他们就保持了这种分床的格局,两个人谁也没有再提起过合到一起来睡的事,一直到他们老了,他们再也没有睡到一张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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