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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他们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深了,越来越激化了,吵架开始频繁起来。性格、工作、家庭、孩子,以及别的什么,这些都可能导致他们之间的争吵。他四十八岁,她三十岁,他们都不年轻了,他们都有自己的工作。他们的工作很忙,这也是一个理由。关山林希望摆脱这个令他烦恼的家,他又开始经常不回家了。乌云想,这样也好,这样省得整天磕磕碰碰的。可是他们分开没有多久,又开始牵挂,互相惦念,一有点儿什么相关的兆示就心惊肉跳,总害伯对方受到什么伤害,这种揪心的思念在夜晚来得尤其厉害。在整个失眠的夜晚他们都在心里咒骂对方,就像两只失去了伴侣的大雁一样心里充满了哀怨,这种日子始终无法得到改变,爱意和憎恨却因为如此而愈发地加深了。

  乌云那个时候已经担任了医院的副教导员,军衔也由上尉晋升为大尉,她的工作更加繁忙了,而家里的事却并不因此而轻松。老大路阳那年十岁,上小学四年级,学习成绩不错,捣蛋的坏点子也在相应进步,而且具有相当的创造性了。有一次他谎称刚才有人送信来,爸爸生了急病。还没进家门的乌云返身就朝基地跑,路上拦了一辆开往基地的车,等蓬头垢面的乌云赶到军代室大楼的时候,关山林正打算乘车出去。关山林一看乌云的样子吃了一惊,问乌云出了什么事?乌云急切地询问他病得怎么样?

  关山林莫名其妙地说,扯淡!你看我这样子,我有什么病?乌云看关山林说话底气十足的样子,知道他真的没病,恍然大悟,什么话也不说,转身就往家跑。等她气喘吁吁地赶到家,路阳早已将家里翻了个底朝天。一脸泥污的路阳心平气和地告诉乌云,他并没有找到爸爸的手枪,他连床底下都翻过了,可它却像只顽皮的小乌一样躲着不肯出来。乌云间,找手枪干什么?路阳说,枪毙李建国呗,那小子偷了我们小队捡的废钢铁去给他的姐姐那个班,使我们小队从钢铁小主人的第一名落到了第二名,对这个可恶的叛徒,必须执行枪决。事后乌云心有余悸地将这事讲给关山林听,关山林听了之后哈哈大笑。乌云很不高兴,说,你笑什么,你以为你儿子真不敢开枪呀?他要找到了你的枪,他早成杀人犯了!关山林好容易止住了笑,说,对自己的同学开枪当然不是好事,但是,第一,他懂得维护自己的荣誉;第二,他爱憎分明,处理问题干脆;第三,他办事知道使用谋略,就凭这三点,将来他一定是个军事家的料!乌云觉得这父子俩都让人头疼。她简直拿他们一点儿办法也没有。还有一次,乌云正在忙着,路阳在乌云面前走来走去,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乌云问他在那里干什么,他转来转去的转得她头晕。路阳说他正在苦恼地做出一个抉择。

  乌云不相信一个屁大点儿的孩子能有什么了不起的抉择,但她不能对一个在眼前晃来晃去的人视而不见,就随便问了他。路阳告诉她,有一部新到的电影,片名叫《钢铁战士》,是讲战斗英雄的,他很想去看。乌云说,看你就去看,别老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的,我头晕。路阳愁眉苦脸地说,我也是这么想,可是我要上学,没时间。然后路阳又一本正经地问,如果我放弃一节课的时间去看一场电影,你会拿我怎么样!乌云正忙着,而且她对路阳不断蹦出来的那些怪念头早已烦透了,她不相信他真会那么做,就说,那我就要你写一份检查————好子,你到外面玩一会儿,我正忙着。路阳果然心满意足地走开了。但没过一会儿他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份工工整整的检查。他非常老实地坦白道,他真的想看那部电影,而且已经看了,是逃学去看的,老师要家长拿一个处理意见来。乌云气得拿起鸡毛掸子要去打他的屁股。他跳开了,尖声叫道,你说过的,你说过只写一份检查就行了。你没说要打屁股!共产党员说话算话,《钢铁战士》里就是这么说的!他的话把乌云气得半死,而他自己却逃脱了一顿皮肉之苦。

  老大路阳不省油,老三京阳也不省捻。京阳生下来就多病,长到三岁了,让人操了一千零九十五天的心。刚生下来的时候噎奶,喂了吐,吐了喂,喂一次得两个钟头。后来害黄疸,人家的孩子害个十天半月就嫌长了,他一害害了两个月。黄疸没好,又发现肚脐处理不得当,感染了,要不是乌云发现得快,说不定就染上败血症了。稍大一点儿,先是缺钙,快两岁了还不会走。后来又得了湿疹,身上起了一片片的疹子。接着是莫名其妙的习惯性腹泻,汤汤水水一天拉几次,拉得小人儿皮包骨头,脸上只剩下一双眼睛了。往下还有肺炎、百日咳、腮腺炎……乌云被拖得痛不欲生,京阳的阿姨朱妈也老觉得对不住乌云,没把孩子带好,闹着要回山东老家去。

  关山林对老三京阳的冷漠甚过对老二会阳的冷漠,这孩子太让人操心了。当然关山林自己是从不管家里和孩子们的事的,在家里他只是一个甩手掌柜,这一切都是乌云的。这就加剧了他们之间的矛盾。关山林常住基地不回家,稍有个风吹草动就嚷嚷要去打仗,除此之外他再不关心别的。他们已经很少交流了,甚至夫妻生活也十分稀疏了。乌云开始淡漠这种事,特别是当她知道她又怀孕了的时候,她心里生出一种对生孩子的极端的厌恶。每天从医院疲倦不堪地回到家时,她的心情都坏极了。路阳在不知哪个角落里鼓捣着他的坏点子,京阳在另一个屋里低声抽搭,朱妈在厨房里手忙脚乱地淘米做饭,整个房间里充满了一种混乱难闻的气味。乌云坐在那里,她觉得头晕眼花,是低血糖犯了,两条腿关节也隐隐作疼。窗外有一群紫翅膀的蜻蜓在那里飞来飞去,也许今晚有一场大雨呢。

  5.饥饿

  1960年春节刚过,乌云生下了他们的第四个儿子湘阳。

  乌云生下湘阳的时候,关山林正在组织一次检查,他没有去医院,乌云是在临产前一小时自己走到医院的。孩子生下来后,乌云想回到家里去坐月子,关山林叫赵秘书送话到医院,要乌云就在医院待着,别回家。关山林后来解释说这完全是为了乌云好,在医院住着吃现成的,还有人端尿盆,省却了不少麻烦。

  这一年,由于连年自然灾害,工农业生产大幅度下降,粮食、副食品供应极度紧张,政府除多次发出指示,紧急调运国库支援最困难地区外,还采取了减少民用布的平均定量,压低城乡的口粮标准和食油定量,并提倡采集和制造代食品等多种应急措施。基地有规定,军官的口粮标准减为每月二十七斤,扣出五斤支援国库,另外扣出一斤来支援灾区,食用油每月一两,以后又减为半两,肉食基本上取消了。关山林为保证生产和科研任务的正常完成,下令基地警卫营组织战士到森林里去打野物。野物到是打了一些,但这些野物对两万多人的基地来说,实在是杯水车薪,而按照关山林的性格来说,如果不是这两万多人都人人有份的话,他是决不会吃一口的。乌云刚生下孩子,食量正大,别说营养品,二十一斤口粮根本不够她吃的,何况二十一斤只是个标准,大多数时间已经是瓜菜代了。

  乌云整天处在半饥半饱的状态中,一听见吃饭眼睛都亮了,亢奋不已,有时候饿急了就喝水,闹得一时三刻地往厕所跑,人累得不行,旁人还以为她闹肚子。大人还好办,小孩子就不行了。湘阳生下来后有五斤口粮,但这五斤口粮乌云不能动,得拿回家补贴朱妈,朱妈按组织规定每月只有十五斤口粮,干活的人,这点儿粮食只够填牙缝。湘阳没牙,吃不动粮食却要吃奶,开头两天乌云还有点儿奶,可只够湘阳半饱的,再往后乌云的奶水就没有了,大人都吃不饱,拿什么来变奶水?没奶湘阳就闹,小东西嗓门又大,哭得四邻不安。乌云没办法,拿干干的奶头让他吮,他饿猫似的,一口咬住就不放,吮得乌云五脏六肺都出来了,疼得她直流泪。乌云没办法,只好拿小米磨的面糊糊喂他,孩子饿了,逮住什么吃什么,一吃就吃个肚儿圆。乌云倒是不怕费粮食,大人怎么也能省出那一口来,只是小米面撑人,又不好消化,孩子要么拉不出来,要拉就是一大堆,一股子怪味,这样大人孩子都吃亏。乌云后来想了个办法,那时蔬菜已是稀罕之物,但乌云还是托人弄了点菜帮子来,煮了,捣成泥,把纤维部分滤出来大人吃掉,汁泥部分和小米糊糊合了,一道喂孩子,这样喂了几天,孩子的大便干结问题解决了,只是孩子通体发绿,像一只青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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