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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在走进茹科夫的公寓后茹科夫立刻握住了乌云的手,乌云甚至来不及有任何反应。茹科夫清澈的蓝眼睛里充满了柔情。茹科夫说,乌云,我今天要你来,是要对你说,我爱你!从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就爱上你了!你是我见过的最美丽、最善良、最迷人的姑娘,你让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了爱情的动人力量。我想对自己说这不是爱情,它只是一种欣赏,但这不是真的,它就是爱情,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爱情!茹科夫真诚而激动,他的眸子因此而熠熠闪光,他把乌云的手都捏疼了。

  乌云用了好大的力量才把自己的手从茹科夫的手掌中抽了出来。她在最开始的那一刻有些慌乱,有些害怕而不知所措。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让她猝不及防。他离她那么近,她几乎能感觉到他急促的鼻息。她往后退了两步,与他拉开了距离。不,茹科夫,茹科夫同志,不要这样,她有些零乱地说,请你不要这样,这样不好。她语无伦次,言不达意,整个人感到一种头晕目眩的虚脱。而这些都没有使处于激动中的茹科夫意识到。这个在美丽的涅瓦河畔长大的年轻人太急于要表达自己了。他站在那里,像是要把自己的心掏出来似的说,乌云,你听我说,我爱你!我非常非常爱你!我要你嫁给我!我要娶你做我的妻子!他这么说,胸脯在激动地起伏,脸涨得通红,红得像一朵鸡冠花。

  乌云在一阵强烈的震颤之后终于明白了这位清秀而温情脉脉的年轻军官要干什么了。她的心里一阵激动,这反而让她平静下来。茹科夫的公寓里灯光明亮,房间的一角摆放着那幅油画像,那个美丽而气质超众的俄罗斯女人在那里安静地看着她,她那高贵的微笑让人有一种温馨的感动。她把她的目光从那幅油画像上收回来。不,她说,这不可能,我不可能嫁给你,你也不可能娶我做妻子,这些都办不到。这是为什么?他问。他朝她走来,但是她的平静而圣洁的目光使他没有重新去握住她。

  有一段时间他几乎有些绝望了,但是很快,他战胜了这种绝望。告诉我这是为什么?他说,难道因为我比你小两岁?我可不在乎这个!乌云看着他,在明亮的灯光中他光洁的脸上有一层绒绒的汗毛,他穿了一套正式的西装,打了领带,这全是为了要向她说出这件事来,他这个样子真像是一个慎重其事的孩子。她在心里微笑了一下,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微笑。她说,茹科夫,我不是这个意思,这和年龄大小没关系,它们完全不干年龄的事。他气鼓鼓地说,那是为什么,和什么有关系呢?难道是因为我?因为你根本不在乎我?因为我根本配不上你吗?!乌云说,不。乌云心里突然有了一丝令自己颤抖的感动。她说,你是个优秀的男人,是个令人欣赏的男人,我很愿意你成为我的朋友,但是我不能嫁给你,因为我已经嫁人了,你知道,我有丈夫了。茹科夫咧开嘴笑了一下,这样他就更像一个孩子了。茹科夫说,这算什么理由,难道这也算是理由吗?我才不在乎你嫁给了谁,你有没有丈夫,你有没有丈夫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说的是我要娶你,我要你做我的妻子!

  乌云感到一阵冲动。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对她说这样的话,第一次有人面对面地对她说,我爱你!第一次有人向她正式求婚!活到二十八岁,她头一回领略到做一个女人应该领略到的骄傲,就算她对这个人一点儿好感也没有,她也不可能伤害他,何况这并不是真的,她对他有好感,不,不仅仅是好感,她甚至是喜欢他的,他是那么的出色,那么的英俊潇洒,那么的文质彬彬、具有高贵的气质和风度,她怎么可以伤害他呢?她想让自己说出来的话委婉一点,她想尽量提醒他的孩子气。这不是做游戏,而是生活。可是她说出来的话却并不像她自己想象那么中听。她说,你没有听明白我说的话,茹科夫,我是说,我已经嫁人了,我已经有了丈夫,我是说已经,我是说有了,这个你明白吗?茹科夫这一回明白了,他明白他所钟爱的这个女人说的她嫁人了,她有了丈夫,就是说她不会再嫁给别的人了,不会再有别的丈夫了,他根本不可能有任何希望,她就是这个意思。这是多么奇怪的事情哪,多么的不可思议啊,她那么年轻,那么美丽,那么具有迷人的魅力,可她却用那么一种口吻对他说:我已经有了丈夫,我是说有了。

  茹科夫完全被气糊涂了。茹科夫说,你说什么?你是说你已经有了丈夫?你是说你的那个将军吗?你那个自以为是、根本不肯与人合作,整天板着脸的将军同志?他那么老,他根本不配做你的丈夫!乌云不高兴地打断他的话说,请你不要用这样的口气议论我的丈夫,他才不自以为是呢,他也并不是整天板着脸,而且,他一点儿也不老,我不希望听到你这么说他!茹科夫完全不顾及乌云的脸色,或者说,他就是有意要这么做。他说,你的希望可一点儿也帮不上他的忙,这全都是事实,你知道今天在试验场发生了一些什么吗?今天,他有意拿我的上校当猴子耍,他当众出他的丑,他知道上校做为一名职业军官是看重荣誉的,可他却故意说自己打飞了一发子弹,他拿谁都看出来的事实嘲弄上校,借此打击上校的自尊,我从没见过比这更恶毒的事了!不是一个狭隘的、自负的、没有气量的小人绝对做不到这一点儿!实际上,你的丈夫他就是这样的人!

  乌云被激怒了,一刹那间血涌到她的脸上,她有一种被外人侵袭和羞辱了的感觉。她朝茹科夫冲去,大声说,你住口!她那个愤怒的样子把茹科夫吓了一大跳。茹科夫从来没有想到她的嗓子会有这么尖。茹科夫甚至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乌云看着茹科夫,她的目光中透着一种坚定的拒绝和敌意,她大声地说,你凭什么这么说他?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他?你对他到底了解多少?你说他狭隘、自负、没有气量,你知不知道,他打了二十八年的仗,他的身上弹孔累累,他为新中国的建立立下了汗马功劳,为这个他把自己的全部都搭上了!他从来没有过怨言,从来都是达观豁达,信念坚定!他有过那么多战功,就算打了败仗也绝不气馁,毫不放弃,这就是你所说的狭隘、自负、没有气量吗?如果这是,那么我告诉你,我就喜欢他这一点儿!我就看上了他这一点儿!我还要告诉你,尊敬的奥特金同志,和他比起来,你连他的一个小指头都比不上!这就是我想告诉你的!我就是这么想的!你听明白了吗?!

  乌云一口气说了那么长,以至于她的脸因为充血而更加的美丽动人,她的睫毛因为极度的冲动而颤抖着,她的骄傲的胸脯起伏不停。她说完了这番话,高傲地看了站在那里手足无措的茹科夫一眼,坚定地转过身朝门口走去。在茹科夫回过神来朝她追来的时候她转过身来,对后者说,谢谢,奥特金同志,可我用不着,我有办法回到我自己的家里!

  她就那么走出了茹科夫的公寓,一直走到马路上。一走到马路上,她就再也忍不住,眼泪刷刷地淌了下来,但她不转过身去,也不揩拭汹涌的泪水,她不想让他看见她在流泪。

  茹科夫被拒绝在公寓门口,他甚至没有勇气追到马路上去。夜晚的风吹乱了这个年轻的苏联大尉的亚麻色头发。他看见她娇俏而又伟大的背影顺着长蛇一般的马路一点点地消失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正因为如此,我更不会爱上第二个女人了。

  在乌云到家之前,关山林已经回家了。

  这是一次破例。

  通常情况下,不是星期六,关山林是不回家过夜的,有时候他连星期六也不回家,但是今天关山林却突然想到乌云,想到家了。当司机问他去什么地方的时候,他想也没想就脱口而道,回家!司机以为他说的家就是他的办公室,平时他总是这么说的。司机把汽车拐错了方向,为此他遭到在后座闭目养神的首长一顿好克。你要干什么?你究竟想要干什么?!首长的坏脾气吓得司机好半天不敢大声出气。从基地的军代室办公大楼到家属区要经过一段简易路,汽车在长满了低矮的灌木林的路面上要颠簸半个小时,嘎什牌吉普车的灯光不时惊起灌木林中的野兔子,那些灰褐色的家伙大脑迟钝,它们只知道沿着灯光照亮的地方惊恐万状地奔跑,直到跑得气绝倒地为止,若是平时,司机小伙子会不断停下来,乐呵呵地把那些还在抽搐的野兔拎回车里,拿回去做一顿美味大菜。但是今天他却不敢,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避开那些晕倒在路面上的幸运的家伙。让你们活着,下一回老子可不会放过你们的,司机在心里酸溜溜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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