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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关山林想起乌云的时候是盛夏季节,部队那时在鄂南集结休整。部队几个月来连续打仗奔袭,一气从河北跑到河南,又从河南跑到湖北,其间翻涉了多少高山大河,零零碎碎打了不少仗,又和小诸葛白崇禧的几十万军队兜了那么久的圈子,实在是困顿了,疲乏了,野战军总部那时也需要考虑怎么寻找战机的问题,所以部队就得到了休整待命的指示。这一休整就休整了一个月。那天关山林去下面部队检查训练回到师部,觉得渴得厉害,也是闲得有些发躁了,就叫靳忠人去弄一只鸡,弄些酒,又要邵越去把政委叫来,两个人饮酒说话。吴晋水来时酒已斟上了,僻啪地在大海碗里冒着气泡,关山林嫌天气热,早已脱了个赤膊。两个人先不说话,桌前坐下,先各饮一大碗,重又斟满碗,这才把陶钵里的炒豌豆一个人抓一把往嘴里丢。

  关山林就在那个时候突然想到了乌云。关山林嘴里含着几粒豌豆,眼珠子陡然直了,呆呆地愣在那里。吴晋水先还一边动手撕着鸡皮子,一边说着部队里的事情。吴晋水吃鸡不吃别的部分,只吃鸡皮子。吴晋水一边说话一边吃鸡皮子,突然发觉身边的那个人没了动静,一看才知道是在发呆。吴晋水做政委做出了门道,又和关山林朝夕共处这些日子,知道关山林这人心里从不放事,天大的难事到了他那里也存不下,从没见他有过皱眉头的时候,真正是个油锤一敲一冒火花的铁打钢铸汉子,吴晋水就猜测他是在想老婆了。吴晋水把酒碗端起来,说老关喝酒。关山林就和吴晋水磕了酒碗,两人吱啦一声各饮一大口。吴晋水放下酒碗,说,天热得很了,不挪窝都整天一身臭汗。关山林直着眼珠子六神无主地说,你一个南蛮子,油锅里泡出来的,怎么也说热的话。

  吴晋水说,都是向长的,怎么就不知道热?好比你有一张嘴,我有一张嘴,都是要吃的,你长一个属,我长一个尿,都是要屙尿的嘛。关山林笑笑,说,老吴你邪了,什么时候听你说过这种话。吴晋水说,咦?你这是什么话?怎么这种话,你们说得,我就说不得,未必做政治工作的人,都活该吃素呀?关山林说,你这个人,你吃什么素?你怎么吃素啦?你老婆一直跟在咱们后面,我们到哪儿,屁股没坐热她就到了,抢人似的,你前两天不是还去了汉口吗?你夜里没回来,你说你吃什么素?吴晋水笑道,我去汉口那是开会,你又不是不知道,搂草打兔子的事,你总不能说我是犯自由主义吧?

  吴晋水这么说,知道话已经说到节骨眼上了,就又呷了一口酒,放下酒碗说,老关,为什么不把你老婆也弄到身边来呢?弄到身边,有个照应,大家都好嘛。关山林听了有一阵不做声,用蒲扇狠狠地扇,过一会儿才说,我怎么不想弄来,头年回夹时就有了这个主意,谁知回来就打起来了,打完一抬腿又过了黄河,一抬腿又过了长江,蹿出上千里地,别说离得太远够不着边,忙也忙昏了头,完全忘了那码子事。也罢,看这形势,若是打得上仗,解放全中国也远不到哪儿去了,等那一天,我头一桩事就是告假去沈阳,把老婆接了来。吴晋水听关山林说得有些凄惶,心里就拿定主意,这事他得管,说什么也得把师长的老婆弄来。

  当下自是不说什么,过后吴晋水就开始行动。那段日子部队休整待命,有时间操办这件事。吴晋水先是要政治部主任去汉口办事时把师长老婆的行踪打听清楚。政治部主任到了武汉就找先遣兵团的人,通过军用台和沈阳方面联系,费了几道周折,弄清楚乌云现在是在一家战地医院里。政治部主任回来以后就把情况向吴晋水汇报了。吴晋水又写了一封信,要通讯员送去军部自己一个搞后勤的老乡那里,信上把关山林的情况说了,乌云的情况也说了,要老乡帮忙把乌云调到他那里来。老乡爽快得很,当下就叫通讯员带了张纸条回来,纸条上只四个字:把人弄来。吴晋水看过纸条便会心地一笑。事情办到这一步,万事只欠东风了。

  吴晋水便去找东风。吴晋水把事情全告诉关山林了。关山林先是一阵激动,后来又为难,因为部队已接到命令,向湖南开拔,要打白崇禧了。吴晋水恨铁不成钢地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傻,小乌弄来又不是要她去打仗,军后勤多大的摊子安不下她,要她跟着你去风餐露宿地拼命?关山林想想也对,自然就同意下来。剩下的就是派谁去接乌云的问题。乌云不可能自己一个人来部队。那个时候关山林不知道乌云怀孕的事,知道了就不会是那个样子了,可是不知道。接乌云的最好人选是邵越,但是马上要打仗了,邵越是不能去的,想来想去,就决定还是靳忠人去。当下把靳忠人找来交待清楚,又去供需处领了一笔盘缠,说走就走,第二天人就上路了。

  靳忠人一路风尘,十天之后赶到乌云所在的那所野战医院,其间少不了费了一些周折。靳忠人的出现让乌云好一阵惊喜。乌云看着靳忠人半天说不出话,喉间哽噎如涩。更加吃惊的却是靳忠人。靳忠人是被一个快出院的伤员领到河边去的。那个大腹便便,面色憔悴,手脚浮肿,衣着不整,手里拎着一床水淋淋满是血污的床单的女人听见有人叫便回过头来。靳忠人一下子竟没认出乌云,好半天他都不相信那个女人就是她。乌云呆呆地愣在那里,手中的湿床单弄湿了她的衣服。还是靳忠人跑过去,把跪在河边的乌云用力扶了起来。

  靳忠人一向憨讷少话,他不明白乌云怎么会弄成这样,怎么会落得这样潦倒,虽然他目光回避着乌云的大肚子,但情况仍忍不住要搞清楚。其实又有什么要搞清楚的,人家那个样子,人家一个大肚子挺在那里,还有什么不清楚?靳忠人虽说不善言辞,闷闷的,但想着乌云从前那个光彩夺人的小葱样,再看看眼见这个地覆天翻的乌云,心里便涌起一股酸楚。乌云不知道靳忠人怎么想的,却对靳忠人的突然出现惊喜万分,像万般危急中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一把拽住靳忠人,倒把靳忠人吓了一大跳。乌云那种失态是有道理的。乌云那时怀孕已足月,说话间就要临盆了,要说人在医院里,生个孩子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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