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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一


  张纪坐了下去。林然站起来,说,很被动呀同志们,现在离大会召开的时间不到四十八小时了,我们不知道那些炸弹埋在什么地方、它们有多少。形势是相当严峻的。林然巡视一下在座的诸位,说,还有一个解决办法,那就是通知政府,这个祝捷大会不要开了,锣鼓收起来,旗子卷起来,悄悄地把盘龙市的子弟兵们送走,通知盘龙市的老少爷们,你们把门关得紧紧的,不要开灯,不要放炮仗,孩子们躲在母亲的怀里,老人们别上街听戏,黑灯瞎火的,胆战心惊的,把这个年熬过去。林然被自己的设想羞辱了,低下头去,然后他抬起头来,目光炯炯地说,不,这可能是一个权宜之计,是一个让我们减少风险推卸责任的办法,但它不属于我们,因为我们没有这个权利――没有权利不让政府在自己的天下行使自己的权力,没有权利不让老百姓热热闹闹红红火火地度过这个新年!林然环视着神情严肃的众人,说,我想听听在座诸位有什么想法。陈司令说,还能有什么想法?听着蝈蝈叫就不下种了?妈的,会照开,兵照送,年照过,还要开得热热闹闹,送得轰轰烈烈,过得红红火火,要按照敌人的指挥棒办事,我们还叫人民军队吗?郭政委说,军队服从党指挥,军管会和政府有什么要求,军队全力以赴!就是组成一堵人墙,军队也不会让一块弹片崩到老百姓头上!常师长说,郭政委这话也代表了我们独立师的全体官兵,我们坚决做好政府的后盾,保卫盘龙市的人民开好会、送好兵、过好年!刘团长说,三二三团在盘龙市逗留期间接受军管会指挥,要人给人,要枪给枪,我就不信,凤凰城我都打下来了,还能让几个小特务给吓唬住!林然说,好!我对杜来峰说过一句话,敌人可以把炸弹放在任何地方,但我不许它们爆炸,现在杜来峰负了伤,人在医院里,我还是这句话,敌人可以把炸弹放在任何地方,但我不许它们爆炸!

  一天过去了,公安局方面不断传来消息,可没有任何一条消息让人兴奋。在那些消息之中,最让林然感到恼火的是有关莫千的。监狱方面汇报说,莫千在监舍里很老实,除了十分有礼貌地向看守人员提出在他小解的时候别在监舍外张望的请求之外,他再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在监舍中乱走动,而是躺在床上睡觉,他差不多整整睡了十二个钟头。日出日落,夜来临了,林然守在电话机前,他知道莫千把那十二小时睡过去了,留给他的就只剩下三十六小时,有生以来,他头一回觉得自己面对着时间无能为力,这让他有一种被人嘲弄的感觉。

  文华和杜小欢的宿舍里,灯关着,文华和杜小欢各自睡在自己的床上,文华睁着眼,杜小欢也睁着眼,杜小欢翻了个身,文华也翻了个身,说,小欢,没睡?杜小欢说,你也没睡?文华说,后天祝捷大会就要开了,睡不着啊。杜小欢说,后天会一开,我就要走了,我也睡不着。文华说,小欢,咱俩认识多久了?杜小欢说,45年在察北,你调到我们学校来当教育长,腰里别着小手枪,往台上一站,威风凛凛。我们这些小女兵在台下悄悄议论,这是谁呀?我那个时候就暗地里想,我要做这样的女干部!文华在黑暗中会心地一笑,说,要走了,你会想我吗?杜小欢说,会,我会想你,想我哥,想小泉,想林主任、文妈妈、子怡嫂子、文……

  杜小欢突然止住不说了,她的眼睛大大的,在黑暗中,那是两颗一尘不染的星星。文华知道杜小欢脱口说出的最后那个人是谁。文华缄默了一会儿,轻轻地说,小欢,过来。杜小欢好像早就在等着文华这么说,从自己的床上爬起来,赤脚下了地,跑到文华床边,缩身上了床。文华将杜小欢搂进怀里,杜小欢把脸埋进文华的胸前,一行清泪流淌下来,她哽咽着说,文华姐,我想他……

  古小泉也没有睡。她在静静的夜里感觉到了什么,从床上轻手轻脚爬起来,披上衣服,下了地,轻轻拉开门,走了出去。客房里的灯亮着,桃花呆呆地坐在床前,看见古小泉,人有些慌,说,妹子,俺没惊动你吧?古小泉说,嫂子,你怎么还没睡?桃花说,俺睡不着。古小泉在桃花身边坐下,替馒头掖了掖被子,问桃花,想什么呢?桃花说,妹子,你说,樊姑娘她会恨我吧?古小泉并不遮掩道,恨,她会恨你。桃花难过地说,俺不想让她恨。古小泉问,你就不恨她?桃花说,俺干吗恨她?她又没惹俺。古小泉说,那你俩就一起恨我哥。桃花慌忙地说,可不敢,他为捉坏蛋都让人打烂了,疼还不知道该怎么疼呢!小泉妹子,俺求你一件事,你让俺见他一面。古小泉看桃花。桃花企盼地望着古小泉。古小泉的侠肝义胆又出来了,点了点头说,你放心,就是天王老子拦道,我也让你见到他!

  肖护士查过杜来峰的体温,收拾好东西,端着护理盘轻手轻脚地走出病房,轻轻掩好门,却发现樊迟歌坐在外面的凳子上。肖护士走到樊迟歌身边说,樊记者,你怎么还在这儿?这么晚了,快回去吧。樊迟歌撩了一下额前的散发,没说话。肖护士说,他需要安静,你也得休息,你总不能在这儿坐一夜吧?樊迟歌默默地坐在那里,仍然不说话。肖护士无可奈何地妥协道,好吧,大夫不在,我让你看他一眼,说好了只看一眼,看一眼你就走,行吗?樊迟歌点点头,站了起来。肖护士推开病房的门,樊迟歌走了进去,走到病床边,看着睡梦中说着胡话的杜来峰,然后在床头坐下,轻轻地,轻轻地握住了杜来峰的一只手。

  文家当年文达的房间,婴儿躺在摇篮里甜甜地睡着,文母和俞律之坐在床头小声说话。文母问,还想着去美国?俞律之点头。文母问,孩子也带走?俞律之说,我不能留在这儿,这儿带给我的只有痛苦,我受不了这个,我得离开。文母说,出去一段日子也好,出去散散心,看看世界,看看人家的日子都是怎么过的,看看人家当妈的、当爸的、当儿女的,还有那些刚生下来的孩子,他们都是怎么活着,看过了,你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活法。俞律之说,您对我就没有一句埋怨的话?文母说,人是你的,孩子是你的,自己的道儿,自己走,自己的命,自己挣。俞律之十分感动,她想到一个早就埋藏在心里的问题,她把那个问题提了出来:文达走的那会儿,您为什么要接我来这儿?文母说,傻孩子,怎么问这个?俞律之固执地说,我想知道。文母说,律之,别看你出身大户人家,姨太生下的孩子,从小没了父母,家破了,人散了,跟着姐姐姐夫过日子,其实你是没有家的。我接你来这儿,是想让你回来,是想让你有个家。俞律之的眼睛湿润了,说,文达走了这些日子,您一句也没提他,您怎么就不提一句?您就不想他?文母看着摇篮里的婴儿,她的目光中满是慈祥,她说,他是我最疼的老儿子,怎么能不想,想呵,想得心里直抽,恨不得一时三刻就这么死掉,可人走了,是去该去的地方,痛也好,恨也好,那是活着的人舍不下,要说,什么也帮不了,倒让走了的人牵挂。文母叹了一口气说,人哪,应该在活着时尽心尽力,一点点的,都珍惜住了,别让活成了死,真到了该走的时候,就别再想他了。俞律之握住了文母的手,她哭了。

  年节快到了,虽然出了一连串的变故,史府的下人仍然在大门口挂上了吉祥驱邪的灯笼。卧室里,俞韵之坐在床头抹眼泪,史鸿儒在一边劝,可怎么也劝不住。史鸿儒说,别哭了,看哭坏了身子。百卿不是孩子了,他决定下来的事,你能拦住他?人家林主任二十岁带兵打仗,我二十岁跟我爹跑上海,他二十岁干什么了?俞韵之换了一方手绢哽咽道,你那是上海,好歹在国内,卿儿是要去朝鲜。史鸿儒说,朝鲜朝鲜,朝鲜就不活了?就哭死?史鸿儒感觉到自己的口气有些生硬,更多的是自己也有一份牵挂,需要自己先撑起来,再来宽慰妻子。史鸿儒在俞韵之身边坐下了,说,百卿在小妹面前许了愿,要参加志愿军,小妹多好的一个丫头,就这么走了,百卿心里记挂着,欠了她的,他去朝鲜是还小妹的愿,咱们就别拦着他,啊?俞韵之抹一把泪说,我不是要拦他,我是舍不得卿儿。史鸿儒说,韵之,咱们奔了几十年,奔得胆战心惊,奔得处处把自己当有钱的孙子,那种守着金碗不敢直腰的日子,你还没过够呀?如今有国家了,咱们也算堂堂正正的让人尊重着,让人哄着抬着,这舒坦的日子不能让别人拿去。百卿是个懂事的孩子,往大处说,百卿他是保卫国家,他这是替咱们去做,想想这个,你能拉他回来?俞韵之说,我生的,我疼。史鸿儒说,我养的,我也疼,我能不疼吗?俞韵之抹去泪,起身往卧室外走。史鸿儒问,你去哪儿?俞韵之说,去看看卿儿,替他收拾行李,朝鲜风寒,我总不能让他光着身子去那儿挨冻吧?史鸿儒笑了,走过去把俞韵之揽进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背说,走,我们一起去看看他,替他收拾东西。

  林然在天快亮的时候坐着打了个盹,不到五分钟,文华闯进办公室,说自己代表政府来问一句话,祝捷大会开不开,志愿军新兵送不送,老百姓年过不过。林然眼睛涩着,也没顾得形象,说我这儿只有三个字回政府的:开,送,过。政府该忙什么忙什么去,有问题我顶着,顶不住我兜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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