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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关中行说罢领头朝亭阁的门口走去,虎斑蝶坐在原处没动。关中行站下,说,怎么,要我叫人来请你们?虎斑蝶说,那倒不必,只是我要跟你去了,怎么向你们的人交待我和令兄的关系?关中行鄙视地看了一眼虎斑蝶说,不要拿这个来威胁我,我根本就不吃你这一套,我和关中天的确是一母所生,可我们却不是一条道上跑的车,我和他早已脱离了关系,这件事我的组织一清二楚,你拿不住我。虎斑蝶说,关先生民国三十年在浦林县被捕过,这件事共产党也清楚吗?关中行愣了一下,然后扬头哈哈大笑,笑罢说,你们的手段太低劣,以为掌握了这点儿事,就可以将我玩弄于股掌之中,难怪你们的腐败政权甚嚣尘上,最终却只能落个丧家之犬的下场,你们的特务机关庞大成一个王国,却只能做丧家犬身上的虱子。实话告诉你,当年被捕的事,我从来没有向组织上隐瞒过,这件事,我的组织也清楚。关中行挑衅地看着虎斑蝶说,你听了这个,是不是觉得很失望?虎斑蝶仍是不紧不慢地说,关先生铁骨铮铮,竟然从来没有出卖过组织,的确让我有些失望,不过我有些纳闷了,关先生要是没有出卖组织,也没有向组织上隐瞒什么,我在国防部保密局档案里找到的那份具结画押、宣布脱离共产党组织的自白书,是谁写的?关中行愣了一下,神经质地冲虎斑蝶喊道,我没有留下什么自白书,更没有宣布脱离组织!你少来这一套!虎斑蝶并不急于说破对方,笑了一下说,方才我在亭下观察,关先生对青楼欢娱很有研究,我虎斑蝶也是欢场老客,所以说了两首青楼《竹枝词》,和关先生以意会友,关先生要是疏略了,我这儿还有一首送给关先生:〖HTF〗合欢床上最蹊跷,底事偏横节节高;想是个中饶蔗境,从良二字若鸿毛。〖HT〗虎斑蝶从怀里掏出一份自白书的抄写件,细心展开,放在桌子上,说,这是关先生自白书的抄件,原件在档,关先生若认不出笔迹,自己写了什么,该不会忘记吧?

  关中行一看那份自白书的抄写件,立时乱了方寸,额前渗出细汗来,手脚都无处放了。虎斑蝶斜眼看着关中行说,关先生要想从良,怕是不那么容易吧?关中行中气已失地说,那是你们逼的。虎斑蝶体谅地点点头道,保密局的人手脚重,喜欢研究点治人的法子,事情往往做过了头,这个我早有耳闻,可关先生苦经折磨,明哲保身不易,也不该出卖同仁,让保密局的人得了点拨,将浦林县共产党地下组织一网打尽吧?这件事,关先生可曾向组织上说清楚?关中行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豆大的汗珠滚了下来。虎斑蝶知道对方已经不在对手的位置上了,仍然追了一句说,这件事的最终结果关先生未必知道,我可以替保密局的人向关先生介绍一下,由于关先生的帮助,保密局成功地破获了浦林县的共产党地下组织,你们有一百一十二名同志被捕,七十一名被枪决,不知道你的组织知道了这个结果,会怎样评价关先生?关中行已经完全没有了方才的傲气,半天才说,你们想把我怎么样?虎斑蝶站起来,从桌子上拿起那份抄写的自白书,划着洋火点燃,任燃过的灰烬蝶儿似的飞开,然后转了身对关中行说,字一个门(门),有门方为关,无门关不住,守门最安全;关先生瞒着组织,没有把自己做下的事情交待明白,这和青楼打漂账无异,实属无奈,我们愿意把关先生当作朋友,替关先生把这道门关上。关中行软弱地说,你不用诱供,我已经做了对不起组织上的事,我不会再背叛组织。

  虎斑蝶朝后面示意了一下,一点红进了亭阁,取过一只藤箧,放在桌上,打开箧子。藤箧里是数叠明晃晃的银元和几封上好的云土。虎斑蝶将藤箧慢慢推向关中行,掏出手绢,仔细地揩过手指,说,关先生过去是地下党,和我虎斑蝶现在所做的事一样,我们也算是先后同行了,惺惺相惜,同行之间自然没有落井下石的做法,关先生不愿背叛组织,此情可叹,此义可嘉,我们不会勉强,这是令兄从台湾捎来的一点儿家资,托我转交给你,你只需收下这个,我回去,也好在令兄面前有个交待。关中行像傻了似的,看着那一藤箧晃眼的银元,目光中充满了恐惧和绝望。虎斑蝶的口气变了,说,怎么,关先生连这个面子也不给?莫非一定要我亲自送到府上?一滴汗滴落在关中行的布衫上,关中行的手慢慢伸向藤箧。虎斑蝶满意地点了点头,说,这就对了。他转身对一点红说,让关先生留个字据,以免今后他忘了,我回去交不了差。

  傍晚时分,物资接管委员会的紧急会议才开完,蔡士雄、王铎等就急火火地往外走,去布置各自分管的工作。文华送专门来听情况的林然出门,走到人少的地方,文华说林然,开会的时候你老冲着我傻笑什么?林然不承认,说,我傻笑了吗?文华说,怎么没有,一张脸笑得稀烂。林然说,就算是吧,我高兴。文华问,高兴什么?林然说,分别一年多,又在一起了,坐在那儿看着你对那么多男同志指手画脚,叉了腰有模有样的,你说我该不该高兴?文华明白过来,欣慰地点了点头,说,老林,我也希望能和你在一起工作,那样我踏实。林然由衷地说,那就搬到军管会来住吧,也好有个照应,更踏实。文华爽快地答应道,行,你读书多,到时候,你得多点拨点拨我。她冲着林然调皮地笑了笑说,我要半夜来敲你的门,你可别说你要看地图。林然哑然一笑,说,放心,这回不打仗了,没地图看了,有的是时间,想听什么你尽管问,我保证满足你的要求。文华说,那我一会儿就回去收拾东西。林然说,一会儿我去帮你搬家。

  文华处理完手头的事,看看天已经晚了,想起答应林然的事,就回宿舍去收拾东西。走到宿舍门口,发现门是半掩着的,有些奇怪,轻轻推开门一看,鲜于杰在屋子里,正在收拾东西。听见有人进门,鲜于杰抬起头来看了文华一眼,没理她,继续埋头收拾东西。文华立刻明白鲜于杰那是在干什么,问,要搬走?鲜于杰冷冷地说,学校已经复课了,我收到学校董事会的聘书,要我回校任课。文华说,怎么不先和我说一声,我也好送送你。鲜于杰淡淡地说,用不着,我来的时候你也没接过。鲜于杰的态度让文华感到陌生,她有些难过地说,鲜于,我们毕竟在腥风血雨的黑暗里共同战斗过,记得那个时候你对我说,天亮的那一天,你要和我一块儿去迎接日出,我不想我们在光明到来时成为陌路人。鲜于杰说,天亮是你的,日出也是你的,你在天亮的时候去接你的对象,我又何必凑热闹。文华一下子被堵在那里,说,你这是什么话?鲜于杰并不给文华台阶,加了一句,我知道我很狭隘,但我不想欺骗任何人,说我不在乎怎么去迎接日出。

  鲜于杰收拾完他的东西,感慨地摇了摇头说,原以为一年时间会留下很多,没想到也就是一身青衫两册书,离开其实是一件太容易的事,希望忘却也是。说罢,鲜于杰将衣服和书装进皮箧里,拎着皮箧朝门口走去,走到门口,他站住了,恋恋不舍地转过身来,看了看屋子里的摆设,然后伤感地对文华说,你再不需要我跟着了,可你胃不好,记住别吃凉东西。鲜于杰不等着文华说什么,推开门走了出去,文华知道沟通不再,追也没用,难过地走到床边坐下。

  过了一会儿,林然带高梁进来了,他进门就对文华说,我看鲜于教授刚走,好像不太高兴,我和他打招呼他也没理我。文华郁郁寡欢地坐在那里不说话,林然大约猜出是怎么一回事,对高梁使了个眼色,高梁机灵,退了出去。林然在文华的对面坐下,说,怎么,有麻烦了?有麻烦没关系,我们这种人,生来就是处理麻烦的,说说看,是什么麻烦,我们把它解决了。文华仍不说话。林然笑了笑说,看来麻烦还不小,要不我们的文主任不会这么紧锁眉头。文华突然开口道,我不想搬进军管会,还留在这儿。林然一愣,问,为什么?文华说,什么也不为,就是不想搬过去。林然想了想,说,告诉我,你做这个决定是不是与鲜于教授有关?文华又沉默了。林然等了一会儿,看出对方不愿意回答,就说,好吧,既然你决定了,我不勉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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