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邓一光 > 父亲是个兵 | 上页 下页


  有一次,父亲带我回家乡,一进县城,父亲就让车子驶进农机厂。父亲和一脸麻子的厂长很熟稔。父亲一下车就说,麻子,你又偷懒了吧,怎么最近在报纸电台上见不到你的消息了?麻厂长委屈地说,我怎么会偷懒,我都累得十盆血吐掉了七盆,我恨不得累死。父亲漫不经心说,你没偷懒,你就拿成绩给我看。麻厂长急得一脸通红,说,我当然有成绩。我当然拿给你看。你以为我拿不出来?麻厂长说着就带我们走进大门落锁的仓库,领我们看一辆辆崭新的手扶拖拉机。麻厂长得意地说,怎么样,这算不算成绩。省报都发了文章表扬我,满世界都知道了,怎么就你不知道?父亲点点头,慢吞吞说,谁说我不知道?我当然知道。正因为我知道,我才来找你麻子。麻厂长明白上当了,说,三爹你饶我。父亲说,我是想饶你,可我们村不饶你。我只要三台,多一台我不要。麻厂长说,三爹我都是有计划的,我要完不成计划,县里要罢我的官。父亲硬心肠说,我不管你的计划,我不管你罢不罢官,我只认你这个财主。你是财主,我就打你的土豪分你的田地,不打你打谁去?麻厂长哈哈笑道,三爹真有你的,三爹我就答应了,就给你三台,不过得等一段时间。父亲也哈哈笑,说,行,等多久都行,我就在你家住下了,什么时候给我拖拉机,我什么时候走人,我也好伺候,每顿四凉盘四热菜,外加半斤五粮液,麻子这不难为你吧?

  我们并没有住在麻厂长家,我们当天就拿到了三台拖拉机。

  父亲在赋闲之后自己喂鸭子当然不是出于摆脱贫困的考虑。父亲种地也好,喂鸭子也好,所收所获很少进入我们家的菜盘子。父亲总是把蔬菜和鸭蛋一担担地送到邻近的幼儿园。有时候,有素不相识的人从菜地边路过,父亲也会拉住人家,热情地不由分说地将人家的篮子或衣兜装满,他这样做,像个得了便宜的孩子似的。我后来一直认为,父亲把花园变成农庄,是一种新的生存表现。父亲他不愿意受冷落,不愿意人们忘记他。他一直生活在一种被抛弃的痛苦的恐怖之中。

  鸭子在那一年突然受到了瘟疫的威胁。瘟疫是一只有着麻色斑点的漂亮母鸭最先兆示出来的。它先是老打瞌睡,然后在每天早晨独自躲在鸭圈中拒不外出。所有的鸭子一改往日快乐的嘻戏和闲游,全都待在圈里,守着它们的美人儿,它们窝在一处闷闷不乐,眼眶里充满泪水。母亲说这是鸭瘟。母亲说得赶快把鸭子们全都杀了。父亲便开始磨刀。

  在院子里的水磨石阶梯下,父亲将磨得锋快的菜刀往地上一丢,便吩咐我和弟弟捉鸭子。父亲杀鸭子的方式是我从不曾见过的。父亲杀鸭子的方法极其简单,每只鸭子,他只用一刀。我和弟弟满圈扑腾去捉鸭子,然后交给父亲。父亲接过鸭子,用力掼在水磨石地上,一脚踏住鸭头,手起刀落,将鸭头剁下。鸭子惨遭不虞,美丽的鸭头被踢到一边,水汪汪的眼睛说什么也不肯闭上,无头的丰腴的身子却艰难地撑起,摇摇晃晃茫无目标地向花草丛中扑去。那真是一个令人震慑的场面,几十只生机盎然的鸭子在几分钟之内全部身首异处,鸭头像一枚枚奇怪的果实滚了一地,全都睁着眼睛,没有了头颅的鸭子一只只醉汉似的在盛开着百合花和满天星的花草中走动,似乎在寻觅着什么。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腥甜味,水磨石地上,落英缤纷似地洒满了桃红色的鸭血,只是风吹来时它们一动不动。父亲杀掉最后一只鸭子,立起高大魁梧的身子,手里提着滴着鲜血的菜刀,刀刃如锯齿。父亲站在那里,刚毅的脸膛直泛着冷冷的红铜色,清瑟如水的秋风从花园深处吹来,在父亲的脸上击打出一阵阵的金属撞击声。我和弟弟站在一旁,被那种肃杀的气氛惊慑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父亲一生杀过多少人,这显然是一个秘密,父亲从来不提起。在我们这些后辈人面前,他绝少提及他的戎马岁月。我们喜欢看的战争影片、战争图书,喜欢玩且收藏的根据战争演绎出来的玩具武器,他都视而不见,似乎他对战争,对搏击厮杀性命予夺十分地茫然和淡泊。只有一次,父亲提到过杀人这个话题,那是为我小姑姑的儿子。我的这位表弟非常聪明,高中毕业之后到管理处当了一名文书,以后又做了乡里的办公室主任,如果不是因为受贿罪锒铛入狱的话,他也许还能往上升。父亲极喜欢我的这位表弟,当他知道表弟被判了三年徒刑之后痛苦得彻夜难眠。父亲那一次有些显得失态地说:我们邓家杀人太多,这是报应!

  父亲肯定在他的后半生中长久地困惑于年轻时代的杀伐经历,他闭口不提那些由飞溅的鲜血和被剥夺了生命权利的尸体组成的往事,一定有着更为深刻的原因。战争直到今天为止仍然没有摆脱以有效的杀伤生命为手段的初级阶段,但是早已从战场上退役下来的父亲,却在极力回避杀人这个战争无法回避的话题,这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的困惑,直到很多年以后,从我大舅的一篇回忆录里找到答案。大舅的那篇回忆录收在黑龙江省党史办编辑的一套丛书中。大舅回忆了他从苏联回国后参加的一场战斗。大舅在他的那篇回忆录中这样写道:

  1945年6月,我随苏联红军远东方面军马利诺夫斯基元帅的坦克部队从蒙古进入东北,我当时担任一支骑兵部队的上尉联络官。东北解放后,我即转入东北抗日联军合江军区,任骑兵大队大队长,首次战役,就是围剿土匪李西江。李西江是谢文冬、李华堂、张黑子、孙荣久四大匪首剿灭后残存在东北的最大一股土匪,有一千四百多人,这股土匪在合江省嚣狂了两年多,虽经多次围剿,成效均不大,特别是谢文冬、李华堂、张黑子、孙荣久四大匪首被剿灭之后,剩余的骨干都归顺了李西江,使这股土匪的实力得到了加强。土匪们熟悉地形和民情,每人备有两匹马,当我们的骑兵眼看要追上他们时,他们就跳上另外一匹精力饱满的备马,眨眼将追兵丢得老远。如果用大兵团进剿,他们就钻进深山老林,在老林子里他们就像在自家炕头上一样自在,和围剿的部队捉迷藏,在大部队的身后打冷枪。这些土匪都是一些枪法极狠的家伙,个个身怀百步穿杨的本事。他们开枪,并不把人打死,而是打腿,伤了一个战士,得用四个战士去抬,另外还得有两个战士,负责掩护,这种消耗的杀伤战十分有效,能使大部队很快陷入自顾不暇捉襟见肘的尴尬境地。军区首长对此十分恼火,下令不惜一切代价消灭这股土匪。这个任务交给了军区警卫团和三五九旅的两个连来完成,我们骑兵大队则负责配合完成这次剿匪任务。

  我的父亲是这次剿匪战役的指挥官。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