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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娃在下面气得挥着胳膊蹦着,朝他扔石头。那怎么能打得着呢?看着冷娃猴急的样子,他报复似的哈哈笑着,跳着……

  他推着车子,想到儿时的淘气,自己也笑了。每年的麦收时节,是乡村孩子的盛大欢乐的节日。镰刀一响,又硬又涩的包谷面馍馍就从餐盘上宣告退位了,取而代之的是松软香甜的麦子面馍馍,他像盼望过年一样渴盼着开镰。顶有趣的是,孩子们用新麦的麦秆儿,编成各式各样的笼儿,有的是长方形的,中间隔开,像一排厦屋;有的是葫芦状的,用一条细绳拴在裤带上,吊在屁股后头,满山遍野追着蚂蚱的叫声奔跑;傍晚,在碾过麦粒儿的麦草窝儿里翻跟头,摔跤,大人们也不禁斥,由他们尽着性子玩耍戏闹,那麦杆儿散发出的醉人的清香甜腻的气味啊!

  那条溜马沟里,更是乐趣无穷。沟里终年流着一股清泉,草木茂盛,是孩子们割草放牛的第一场地。沟中间夹着一道沙梁,全是红色的沙粒,光溜溜的寸草不生。他和伙伴们割满一笼青草,就爬到沙梁顶上,从上头溜下来,像箭一样快,心里忽儿忽儿直打飘,比城里幼儿园里的溜溜板惊险得远了,只是磨破了裤子,总躲不过母亲的斥骂……

  现在,他是一家千余人工厂的工程师了,尤其在当今开始重视知识的社会生活里,他这样一个正当中年的科技人员,在工厂里颇受注目。他在《热处理》杂志发表过三篇论文,掌握了俄、英、日三种外语,在工厂里尤其令那些被十年动乱耽误了学习的青年工人羡慕和敬佩。领导已经找他谈过话,拟定他为工厂新的“四化”干部的人选,可谓正当春风得意之时。

  眼下,他的肩头上挂着牛皮做成的车绊,双手推着这辆也许是从周朝传留下来的独轮小车,到塬坡上来拉麦子,他用三种外语所获得的世界上最先进的技术,无法解决麦子的运输问题,这儿只需要力气。

  工程师赵鹏推着空车,走上那座干梁的时候,已经气喘不迭,汗流如注了。他一眼瞅见,妻子淑琴正蹲在麦田里,左手拢着麦杆,右手挥动镰刀,刚好割到地头,直起腰来,抹着脸上的汗水,朝他甜甜地笑着……

  第二章

  她坐在一捆麦子上,拢一拢被汗水粘住的头发,解开包着馍馍的毛巾,把馍掰成碎块,放到一只搪瓷缸子里。再把热水瓶里的开水倒进去。这是她天不明起来上地对,自己带到地里来的,麦地太远,回家吃饭要费好多工夫。她端起缸子要吃的时候,却发觉忘记了带一双筷子来。她从麦捆儿上站起,走到地楞上,在一丛榆树棵子上折下一根树枝,剥掉了柔韧的软皮,露出白色的木质,就有了一双干净的筷子了。

  这就是他的媳妇,他的爱人,他的夫人,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她左手端着大号搪瓷缸子,右手捉着那双榆树枝做成的筷子,把泡得膨胀了的馍块送到嘴里去,几乎不用咀嚼,就从喉咙里滚下去了。她吃得很香,大口大口地喝着水,从喉咙里传出咕咕咕的响声;捉着筷子的指间,夹着一根生蒜薹,就着泡软的馍馍。

  他坐在她跟前的另一捆麦子上,抽着烟,看她吃饭。她的脸上扑着麦穗上的灰尖,被汗水粘和在脸颊上,手心手背和手腕,已经被黑色的粉灰糊粘得十分肮脏了。坡梁上没有一滴水,要讲卫生就得付出劳动,跑到深深的沟底里去洗手洗脸。她的宽阔的脊背上,汗水湿透衣衫,渗出一个大不规则的圆圈。她吃完了,脸上又淌下汗水,撩起衣襟的下摆来抹汗,露出两只奶头来,在苍苍莽莽的黄土塬坡的麦田里,这一切都显得十分自然,十分和谐,不足为奇。如果是在市里某一家高级宾馆的餐桌上,这种动作未免就有失大雅了……他想。

  “想不到这干梁上的麦子长得这么好!”她站起来,提着镰刀,走向麦摆,“往年给队里收麦,这块地没用过镰刀,全是用手拔——猴毛麦子搭不住刀哩!”

  他也提着镰刀,走到麦地头。麦子长得真好,齐摆摆的麦穗儿金黄闪亮,棵子稠,穗子长。去年秋里分了地,她把这半亩坡地,用铁锨翻了一遍,种麦时压了五十多斤氮肥。这是她的功劳,她的成绩,从种到收,他没有到地里来过。他有点歉疚地笑了:“你的功劳呀!”

  “你坐下歇着。”她制止他割麦,“这一摆麦子,我一镰就割过去了。你歇着,一会儿往回拉。”

  他笑笑,在剩下的一摆麦子前蹲下身来,挥动了镰刀。好多年没有割过麦子了,他想试一试自己割麦的技术,妻子累得汗流浃背,却让他在一边歇着,怎么能行呢!他跟在她的屁股后头,割着,镰刀割断麦秆儿的嚓嚓声,是这样动听,在他上中学的时候,每逢麦收,学校放了忙假,他就跟社员一起收割麦子,技术虽不生疏,而这镰刀钊断麦杆儿的声音却生疏了。

  他刚割过三五步,就觉得腰里酸酸的,不由地直起身,舒一口气。他的前头,淑琴猫着腰,左手把麦杆儿一拢,右手里的镰刀跟前一扯,嚓嚓嚓的响声很有节奏地响起来,一排排麦子在她胸怀里倒下去,即使在脊背上扣一页瓦,也不会掉下来,她完全变成一个熟练的农民了……

  高中毕业那年,他到渭河边一个同学家里去玩。那是渭河滩上一个小村庄,住着五湖四海的居民,一个百余户的村庄,竟然有十几个省份的籍贯,全是解放前逃荒(天灾、人祸、壮丁、捐税)落脚到这里的。那位同学祖籍山东,现在已经是一口地道的关中语言了,然而生活习惯上,仍然保存下南北各地的风俗。同学的父母用山东大饼招待他,十分热情,客户人待人尤其厚道。他明显看出,全家八口人中,唯一对他表示冷淡的是同学的妹妹,一个正在中学读书的漂亮的女子,跟他连一句招呼也不打,骄傲得像个小公主似的。她不大说话,偶尔看见她开口,就发现她有一个下意识的动作:皱鼻子。当他第一次看见她皱鼻子的时候,心里忽闪了一下,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欲念:我真喜欢她。

  他考上大学后,从那位同学的信中得知,她在次年考上无线电技校了。他骑着车子找她去了,在宿舍里见到了她。她一愣,终于认出他来,鼻子又皱了一下。

  “你来……找我?”

  “对。”

  “有啥事呢?”

  “想看你皱一皱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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