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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挖下一撅头,翻起一块巴着草根的干硬的土疙瘩,一下一下挖下去,身后就摆满了大小各异的黄褐色的土块。即将进入三伏的太阳,象一个正在燃烧的火盆扣在背上,汗水滴在脚下刚刚挖起来的干土块上。干得累了,他提着撅头,缓缓走到沟坡边沿一棵山榆底下,扔下撅头,抱起瓦罐,咕嘟嘟灌下半罐子凉开水,坐在花花拉拉的荫凉下,掏出烟袋来。老太太诡了!诡到这种不顾乡邻口声的地步了。他在心里怨愤地咒骂大儿子。

  将鸡场现存的全部母鸡卖掉的主张,是大儿子提出的,将孵化器也卖掉了。除掉归还贷款,将所有盈余的利润,全部按劳力分配。这个分配方案一提出,老二和他的女人立即表示积极拥护,三媳妇只能少数服从多数,一个指头扭不过五个指头。按这个办法分配以来,老大的女人和女儿雪兰,老二的女人和女儿小红,自然都按两个劳力参加分配,老大本人因为每天放学回来参与鸡场劳动,也争得了半个劳力参加分配,这样,老大一家有两份半劳力,老二一家有两份,只有老三媳妇四妹子单臂独手,仅仅占了一份。每当想到这个悬殊巨大的分配结果,吕克俭老汉就十分懊恼,甚至痛恨自己,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当初把老大老二拉扯到三媳妇的养鸡场里去。好心干下了蠢事,亏了人家三媳妇哇!人家四妹子辛苦一场,好心一场,结果把钱全让两个狠心的哥哥和嫂嫂搂挖去了,大不仁不义了哇!

  克俭老汉现在十分厌恶自己的大儿子。在算计分配方案的家庭会议上,老汉万万没有料到,大儿子从制服口袋里掏出一个蓝皮本本来,当着弟弟、弟媳和侄女儿的面,流水般念着他在周日和每天后晌在鸡场参加劳动的时间,甚至细密到从几点几分干到几点过几分,一天不拉,一分钟不差。这个突兀的举动,令弟媳、弟弟和侄女们目瞪口呆,然而最感意外的还是克俭老汉自己。老汉死瞪着眼瞅着大儿子不紧不慢地读着,翻过一页又是一页……他忽然觉得不认识这个大儿子了,与几十年来心目中那个知书识礼的先生判若两个人了。

  老汉死瞪着眼睛瞅着那个蓝皮本本,压着厌恶的火气忍耐着,听大儿子像给学生念书一样念着枯燥的时间流水账,心里骂,真是爱钱不顾脸啊!怎么好意思拿出这个狗屁本本来念呢!老汉死瞪得眼花了,那蓝皮本本变幻成一只脱毛烂肉的死老鼠,多看一眼就令人心里作呕。

  真了亏了三媳妇四妹子,挨了肚里疼,有苦说不出。人家娃娃辛辛苦苦创下的家业,全让哥哥嫂嫂们分赃盗包一空了!

  酷伏天气,源坡沟壑间流荡着炙人的热浪。天空灰蒙蒙的,却又不见一丝云彩。草叶枯焦了。沟道里的泉水断流了。他望着河川里一络一络分割开来的田块,顿然悟觉到自己犯了一个深重的过错,拍打着额头,独自叹惋着——

  天下之大,世事之纷,总归还是古人说的有远见,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而今正是分的趋势。地分了,牛分了。吕家堡的公有财产包括大队办公室的房子都折价分配给个人了。现在的人心是朝着分字转,分得越小越好,分得越彻底越满意。在这样大水决堤般的时势里,自己却逆时背向,把已经分了家的三兄弟联扯到一起,岂能有完美的结局?岂不愚蠢透顶!

  吕克俭老汉虽然一再叹惋自己审时度势中的失误,却并不减轻对大儿子的厌恶情绪,即使“分”字下带着“刀”,你毕竟是教育人的先生呀!怎么好意思从自己亲兄弟的碗里抢肉吃呢?你自个不仁不义也罢了,反而把老人也装进口袋了,抹成五花脸儿了,让三媳妇四妹子会产生疑心,说你们爷儿们合谋算计俺……

  老汉几次踅摸到三儿子的门前,没有勇气走进去,见了老三家的怎么开口说话呢?他只是叮嘱老伴,让她去多多宽慰三媳妇……可自己这样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终究放心不下。

  他瞅着源坡下的吕家堡,静静地贴在小河南岸的坡根下,浓密的树梢中露出新房旧屋的脊瓦。村子西边收割过麦子的空地上,一拨一拨人在拉车运土,那是新近划拨的庄基地。在秋收前的三个多月农闲时日里,可以修盖新房,那一片变得很小的人里头,有他的两个儿子,老大和老二。老大利用暑假,正带领全家人在挖垫地基,准备盖造新房了。老二也辞了合同,领着老婆娃娃,和老大竞赛似地干着。他们都有钱了,都要盖置新房了……唉!

  四妹子躺在炕上,静心平气地养伤。她一来是养愈被两个嫂嫂和侄女抓破的皮伤,二来是想躺下来歇息一下。她太累,骑着自行车没黑没明地跑,跑了整整一个春天,半个夏天,真是太累了。

  建峰暂时封闭了在桑树镇上开设的电器修理铺的门板,回到家里来,专意侍奉她。他笨拙地给她端饭,倒水,坐在炕边上,口齿拙呐地说着宽心的话。他把他在桑树镇修理电器挣下的钱悉数交给她,企图弥补她被两位哥哥坑去的资财。她笑笑,摇摇头,示意她并不在乎那些损失。他们是他的亲哥哥,一个奶头下吊大的亲兄弟,他对他的两位见钱黑心的哥哥无可奈何,也不好在她面前过多地谴责他们的不光彩行为,只是一心一意盼她尽快康复。她不断听到他的真诚的劝慰:“算咧!你为咱家受够苦了,现在该当享点福了。我在桑树镇修理电器,收入还可以,保险养得住你。你就跟我到桑树镇去,管点零碎事,免得再东颠西跑,咱们也能日日夜夜在一块……”四妹子听着,心里很舒服。

  一位副县长来看望她。县长说他听到四妹子的鸡场垮台的消息,十分震惊,大为惋借。这个全县最早出现的专业户,正是目下县政府要在全县推行的榜样,想不到竟然垮台了。县长询问垮台的原因,四妹子不想再诉冤枉,就漠然笑笑,搪塞过去,使县长终究不得其解。县长说,一定要总结经验,重搭戏台另开锣,绝不能让全县的第一个养鸡专业户垮台,影响太坏了。他征询四妹子的意见,需要什么机械,需要什么物资,需要多少资金,他都一手包了,负责给她优先解决……她只是感激地笑笑,说她什么也不要。

  县长不解地瞅着她,说因为政府刚刚开展发展专业户的工作,好多好多人都要求贷款,各级银行应接不暇,而四妹子却把送上门来的好事一概拒绝,是不是灰心丧气了?四妹子仍然笑笑,说她还要过生活,也还要做事的,只是暂时还不需要钱。

  县长临走还叮嘱她:“什么时候有了困难,物资的或钱款的,只需给我打个电话……”

  记者解侃也闻讯赶来了。

  他是个急性子,又是个热心肠,急头急脑地抹着汗,就追问起鸡场倒闭的经过。四妹子仍然轻描淡写地说说,并不掏根兜底儿。这使解记者很着急,甚至激动了,说他可以把她的委屈公之于世,动员社会舆论的强大力量,惩罚破坏专业户的人,如果需要到法院打官司,他可以出庭作证。

  解记者仗义执言的热血心肠,依然没有打动四妹子的心,她还是淡淡地笑笑。她被他逼问急了,只是说:“没啥!权当我没挣钱,权当我尽了义务,权当像过去偷贩鸡蛋被没收去了……”

  解记者默然了,点燃一支烟抽起来,这篇文章怎么写呢?往昔里,他第一个发现了吕家堡的四妹子,把她作为一个经济变革时期的典型人物推上了报纸,成为本报宣传的第一份关于专业户这个新生事物的报道,产生了广泛的影响,提高他在报社的威信,那篇通讯稿在全国也算较早报道专业户的有影响的文章之一。几年里,关于四妹子的发展,他写过不下十篇通讯了。她买下电视机,他就及时写下《庄稼人也能看电视了》。她买了一辆轻型凤凰自行车,他就写下一篇《凤凰飞进寻常百姓家》。她买了孵化器,他就写下《电母鸡》的风趣十足的通讯……等等。现在,他该写她的什么呢?写她破产吗?前不久他刚发表过一篇,《三兄弟联合办鸡场》的通讯,说扩大了生产的农民有自愿组织联合再生产的趋势云云。

  解侃说:“你能详细的把鸡场倒闭的过程说说,自己可以总结经验教训,我也可以拔出一些规律性的东西,对正在兴起的专业户都有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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