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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她和他顺着渠沿走,柳树浓厚的荫凉下,幽暗起来。他说下一串串粗鲁的话,着实叫她羞了,却也叫她和他亲近了。她很想贴着他的肩膀走,却不好意思,而第一次想亲近这个关中男子的心思,毕竟萌生了。

  “你知道这个大渠叫什么吗?”他指着大渠里的悠悠的清水问她。见她不答,他就炫耀起来,“这是泾惠渠的一个大支渠。泾惠渠,你听说过吗?嗬!历史书和地理书上都有记载,是我们这儿的李先生修的。李先生,关中地方的农民都知道……”

  “不就是一条水渠!”她故意淡淡地说。

  “一条水渠?一条什么样的水渠呀!”他被她轻淡的口气反而激将起来,“多大呀!多长啊,浇多少地啊!打多少粮食啊!有了这条渠,关中地方才旱涝保收咧!你想想,这是在解放前,在清朝吧?啊呀,反正是在旧社会修起来的,容易吗?听说李先生在北京念过书,还留过洋,是大水利专家。你们那儿……有这样的水渠没有?”

  四妹子哑口了。陕北家乡有一眼望不透的黄土山包,光秃秃的,旱季里连草也枯死了,哪儿有这样平的地,这样清洌洌的渠水,这样为民造福的李先生?如果有这样好的水和地,她会跑到这儿来找他吕建峰吗?

  “你们陕北有‘信天游’。”他讨好她说,“真的,我在初中念书时,语文老师说‘信天游’是陕北的民歌。我听广播上唱,真好听。不过,老是只唱那五首,听多了也就烦了。”

  “我们陕北的好东西多着咧!”四妹子自豪地说,“就说这信天游吧,多得谁也数不清,哪儿只是广播上唱的五首!”

  “你唱一段给我听。”他很诚恳地说。

  “你叫我一声……姐吧!”她有机会报复他了。不过,刚一说出口,自己先脸红了。

  “姐——吔——”他大声嘶吼起来。

  四妹子猛然一惊,惊慌失措地瞧瞧四面,有正在引水浇地的农民正愣愣地瞧她俩。

  “姐吔——”他又连着叫,而且回过头来,抱怨说,“你为啥不应声哩?”

  “啊呀!快别叫了!”四妹子恐慌地说,“旁人要把你当疯子了!”

  “那……该你唱歌了。”他装出傻瓜相。

  四妹子被他撩拨得真的想唱歌了,心儿忽闪闪跳,瞄一眼身旁这位关中大汉,故意装出的傻愣愣的模样,她觉得挺有趣,挺可爱。她略微镇静一下,压低声儿唱起来——

  提起个家来家有名

  家住在绥德三十里铺村

  三哥哥爱见个四妹子

  你是我的心上人

  “啊呀!真好!”他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光彩,感叹着,“这是你随口编的不是?”

  “不是。”四妹子说,“老早就有的。”

  “那怎么把咱俩都唱上了?”他问,“你是四妹子,我在俺家为老三,人都叫我三娃子,你倒亲得叫我三哥哥……”

  “啊呀!我可不知道你叫啥……三娃子!”四妹子抱屈地说,“俺可只知道你叫吕建峰。”

  “巧合巧合!”他大不咧咧地说,“再唱一首吧!最好……唱段更酸的。”

  四妹子不由地瞟他一眼,唱起来——

  你想拉我的手

  我想亲你的口

  拉手手呀呣

  亲口口

  咱二人旮旯里走

  他突然站住脚,抓住她的手,两只大眼里烧着火焰,痴呆呆地说,声音都抖颤着:“你唱得……真好!四妹子,我想拉你的手,也想亲你的口,咱俩好好过一辈子!”

  四妹子瞧瞧四周,悄声说:“人来了。”

  他丢开她的手,颤抖着声音:“四妹子,我知道你受了苦,你们陕北人日子都苦。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四妹子的心忽闪忽闪跳起来,这个粗壮的关中大汉尽管说得笨拙,却很真诚,她现在真想扑过去,贴在他的宽阔的胸脯上,使自己的心儿有个牢靠的依托。在她还没有鼓起勇气的时候,他已经把她抱离地面,搂到他的怀里,那双胳膊简直要把她的腰拘断了。

  天色完全暗下来。

  四妹子就伏在他的怀里,双手勾着他的脖子。她的心里踏实极了,幸福极了。她达到自己那个想来确实卑微的目的——与能吃难拉的糠饼子告别——了。她找下一个可心的女婿,身体壮健,不是残疾人,而且喜欢她,这比那些众多的同乡女子(包括二姑)只能找到一个聋子或跛子的境况好出得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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