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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他躺在自己单身独居的小屋的土炕上,没有开灯,插死了木门栓,用被子蒙住头,静静地躺着。

  “润生,吃了再睡。”母亲在窗外劝。

  “不饿。”他一口回绝。

  “世事就是这样子。”父亲并不惊慌,世故地说,“不跌跤长不大,不碰钉子就认不得人,不懂得世事。”

  长才大叔哐当哐当摇门板,大嘴长舌头乱嚷嚷:“润娃!你开门,叔有话跟你说,要紧弦弦的话……”

  他不吭声,也不开门,长才大叔大声叹息地咕哝着,走出院子去了。

  他的心里烦得很,乱得很,想静一静,想一想,他的简单的脑袋被搅得晕乎乎的了。

  如果长才大叔说的话是实情,那么事情就可以捋顺了,廓清了。

  当他饥肠辘辘地吃早饭的时候,村长曹子怀已经坐在砂石管理站站长的火炉旁边了。

  当他报复似的用羽毛球拍打得他的情敌大显其丑的时候,村长曹子怀已经把曹村大队设立砂石管理分站的简单的书面报告,寄交给乡政府分管乡镇企业的吴副主任了。

  他完全听信了管理站站长要他向村长打招呼的话,实际的含义是,一经和村长接头,一切就一目了然,用不着站长来否定你的什么“协会”。于是,他就开始钻进预备好了的圈套,像诸葛亮在陆逊尚未出生时就为其摆下了乱石阵一样,早已等着娃娃来钻呢!

  他向村长曹子怀汇报的时候,曹子怀并不推翻他的意见,只说他对当今的政策“吃不准”,把他推到吴副主任那里去了。

  吴副主任用不增设重迭机构,减轻农民负担的绝对符合政策的话,就把他搁到冰箱里冷冻起来了。而当他满含委屈向吴副主任表白自己不是为了抢当干部的时候,村长曹子怀的儿媳妇已经在腋下挟着合页夹子下了河滩,走马上任了。

  他钻完了“乱石阵”,得到的是想抢当干部,甚至加重捞石头的庄稼人的负担的怀疑。

  村长曹子怀不声不响,连个社员会也没开,就把儿媳妇派到沙滩上去,统管曹村捞石头的庄稼人的出售石头的业务了。当然,她不会在三九寒冬的沙滩上白挨冷冻的:抽取石头销售总款的8%,作为曹村大队的扣留,其中当然包括她的报酬。

  曹子怀叼着黑色卷烟的嘴,现在异常清晰的映现在他的眼前,那说话时上下闪着的卷烟,轻轻地把他弹到干沟里去了:曹子怀只用半边嘴和他说话,已经使他里里外外说不清楚了!

  他现在才强烈地意识到自己头脑太简单了,简单得令自个憎恨!一切都不简单,只是自己把一切都看得简单了,看不透才觉得简单。他第一次为自己的口头禅——事情很简单——懊悔了。

  和晓兰的关系也不像自己已往想的那么简单吧?

  第一次萌动的爱情结束了!

  他被曹村的庄稼人推举为“会长”,还不曾执行过一次协会会员的使命,就被村长不动声色地排斥到一边去了……他却毫无办法。

  现在,曹润生躺在小屋的单人床上,努力回味这一切的细微末梢,毛病究竟出在哪里?他搜肠刮肚,寻找自己的过失。平心而论,他觉得无愧,既无愧于晓兰,也无愧于曹村那一百多个在沙滩上捞石头的庄稼人。他终于归结到一点,自己头脑太简单了!

  他心里有点冷,却不空虚,他仅仅只有十八岁,而生活的路还很长……

  一声雄壮的公鸡的啼叫声,惊醒了他,翻身坐起的时候,窗户已经大亮,起得晚了。他急急忙忙穿上衣服,拉开门栓,嗬!雪!夜里落了一场大雪,院子里和屋瓦上全是一片白。

  他扛起铁锨,走出街门,走下场楞,朝河滩走去。

  大雪覆盖了源坡和河川。雪止风息,树枝上落着一层绵茸茸的白雪。太阳还没有出,雪地上闪动着一缕缕蓝莹莹的光彩。通河岸去的白杨甬道上,白雪已经被踩踏得稀烂了。

  沙滩上,罗网林立,铁锨起落,刷啦刷啦的翻捣砂石的声音响成一片,偶尔传出一声沉闷的咳嗽。

  润生突然看见,在河岸和沙滩的交接路口,站着一位披着草绿色大衣的人,头上包着红头巾,腋下挟着一本活页夹子,在路口踱步,大约是活动被冻疼了的双脚,那是村长的儿媳妇。他不想从她跟前走过去,就岔开大路,从积着厚雪的麦田里斜插过去,跳下河岸,走到沙滩上来了。

  他的罗网已经被雪埋住了,他用铁锨刮积雪,用三角木架支起来,却不想把锨扎到砌石里去。他一侧过头,那个穿着军大衣的村长的儿媳妇,正在河岸边远远地瞅着他。

  他用铁锨的木柄穿过罗网的网眼儿,背起罗网,转身朝河岸走去。

  “润生——”长才大叔从雪地上奔过来,嘴角呼出大股大股的白气,“你——”

  “不干了。”他的沉静的口气,连自己也暗暗吃惊。

  “你干啥去呀?”长才大叔伤心地摇摇头。

  “而今卡不死人了!”他淡淡一笑,“哪儿挣不到钱呢?路数多咧!”

  他走了,背着罗网,雪把石子和沙子全遮住了,常常被雪下的石头绊得一滑一拐。忽然间,一种奇异的感觉在脑海里产生了,那刷啦刷啦的翻捣石头的杂乱的声音没有了,河滩里倒显得空旷而寂寞,耳朵边骤然清静下来。他停住脚,一回头,散落在沙滩上的庄稼人,手拄铁锨,一齐停住了劳作,正目送着他走出沙滩去。他忽然动情了,没有力量再看那自然形成的肃穆的场面,急忙掉转头,继续大步朝前走。

  “润娃——”

  他听见呼叫,又站住脚,喊他的竟是五龙叔。他人正中年,穿一件紫红绒衣,粗壮的身坯像个碾场的碌碡,在雪地上滚过来。“润娃,你发给叔的这个一号的号码,还算数不算数?”

  五龙叔站在他的面前,手里捏着那张写着一号号码的小纸片。他忽然想,五龙大叔在耍笑捉弄他吗?他给他送了点心和瓶装烧酒,他把这些东西提到沙滩上来公开招领,他把自己的东西取出来,示威似的摔碎了。润生没有说话,瞅着五龙大叔煞有介事的脸色,不像是专门来烧骚他的呀!

  “叔知道,这个号码没用了……”他大声说,大约不是说给润生听。他忽然意味深长地说,“虽然没用了,叔还是舍不得扔了。叔留下作个记物儿……”

  他居然解开对门开襟的绒衣的纽扣,把那写着号码的纸条塞进衬衫的口袋,压了压,又结上纽扣,像藏进万元存折一样认真谨慎。

  河滩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哄笑,有人打起了唿哨,像山洪突然从河的上游奔泻下来的呼啸。

  润生一转过身,看见站在只有三五步远的那位穿军大衣的村长的儿媳妇,他明白五龙大叔的举动的含义和那哄笑声中所包含的怨愤了。

  润生背起罗网,扯开长腿,从村长儿媳的身旁走过去,头也没有拧一下。

  太阳从秦岭东山群峰的巅尖冒出来,雪地上闪射出五彩缤纷的花环,令人眼花缭乱。十八岁的哥哥走上河岸,再没有回头……

  1984年6-7月

  草改于西安东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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