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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润生张不开口了,瞅着父亲的皱皱巴巴的脸,他无法探知,父亲那一道道横的竖的深的浅的皱纹里,究竟隐藏着多少忧虑?既无法估计,也无法说服父亲。他仅仅只有十八岁,“四清”运动在曹村轰轰烈烈进行的时候,他还没有来至这个偏僻的小河川道的村子里呢!“文化革命”对于他来说也是一片空白。对于电影上和人们口头上传说的“文化革命”的种种奇闻异事,在他看来,和《西游记》里的故事一样荒诞不经,怎么可能有那样荒唐的事情在我们的生活里发生呢,人们怎么全都变得神经客了呢?没有办法,他没有经见过嘛!没有亲身经见过的事情,总是很难体味其历史的和现实的,主观的和客观的诸种因素的。在他这样的年龄,最容易用今天自己正在经历着的生活去想象已经过去了的未曾经见过的生活的。他不在意地说:“没啥。爸,这个‘会长’不算啥官衔。能干我就干,干不了拉倒。你甭担心害怕。”

  “你能给大家把石头卖完吗?”父亲过问起最具体的问题,“捞石头的人多,石头不好出手,现时又兴得走后门,你凭啥呢?”

  “润娃,妈听你长才婶子说,你的一个同学,在管理站开票。”母亲突然插上话,“说是人家给你派来汽车……”

  “嗯。”润生不由一悸,低头喝饭。

  “你长才婶子给我叨叨,想给你联扯婚姻……”母亲装出不在意的口气,探问着,“我说咱娃是农民,怕不行……”

  “没那回事!”润娃立时臊红了脸,一口说死,避开母亲探询的目光,和父亲说,“走后门卖石头的人有,不凭后门卖石头的人也有。咱们成立‘捞石头人协会’,就是要跟砂石管理站建立组织联系,合理安排,不走后门走正路。”

  “众人信服你,你就干吧。”父亲已经站起身,走到门口又转过头,“凡事甭叫人指脊背骂祖先,你已经长大了。就是这话!”

  润生放下筷子,看着父亲走出屋子,心里涌涌波动,他已经长大成人了。是啊,十八岁了!众人已经向他委以“会长”的重任了!今天无论如何是一个重要的日子,他在众人眼里不再是一个不懂事的毛娃娃了,而是一百多个捞石头的庄稼人所寄托着希望的青年了。从不懂事到懂事,从昨天到今天,他第一次在生活中担负起责任来,而且是众人的责任。他第一次明显地意识到父亲老了,强烈地感到他在这个小院里的责任。人生的旅途中的第一个重要的驿站,他就要驭马奔驰了。

  润生走出屋门,心里第一次有沉重的责任感了。人生的多么奇妙、多么重要的第一次觉醒!

  人需要别人的信任。被别人尤其是被众多的一群人所信任,所拥戴,会产生一股强大的心理力量,催发人为了公众的某种要求,某种愿望,某种事业而不辞艰辛地奔走,忍受许多难以忍受的苦难,甚至作出以生命为代价的牺牲,也在所不借,心甘情愿。他们的这种英雄行为,往往使那些极端利己的人迷惑莫解。

  十八岁的哥哥曹润生,此刻就被这种强大的心理力量支配着。他骑着自行车,驶过沿着坡根伸展开去的坑坑洼洼的土石大路,穿过一个个大的或小的村庄,忍受着尖利的下山风的刺骨的寒冷,意气勃发地转上了平整光滑的柏油公路,更加快速地踩动着自行车的踏板,到设置在三岔路口的乡砂石管理站去,代表曹村所有捞石头的庄稼人,交涉出售砂石的公务。

  为了刚刚成立的捞石头的劳动者联合体,润生要耽搁一整晌时光了,一整晌时间里,他可以捞出半立方米石头,价值两三块钱。他心里明白这笔帐,毅然做出牺牲了。为了众人有秩序地出售石头,也使自己日后再不为出售石头而追拦汽车,低三下四地讨好司机,牺牲一晌乃至一天的时间是不足计较的。他第一次受到那么多曹村父老兄弟的委托和信赖,心里简直承受不住了;那些比他高过一辈两辈的叔叔和爷爷,那些和他平辈的老哥或兄弟,竟然对他——一个刚刚从五里镇中学下到沙滩上来的青年,寄予厚望和重任,他感到充实,感到有力,感到自己骤然间成为一个大人了。

  这种强烈的心理力量,帮助他克服了隐藏在心底的重大障碍。他曾经暗暗下定决心,再也不进砂石管理站的铁栅大门了;既然晓兰已经另有选择,他就要狠心割断和她的一切来往和感情上的联系。现在,他必须再次走进那个宽大的水泥立柱的铁栅大门,说不定还要撞见晓兰,撞见了也就必得说话打招呼……他是为曹村一百多个捞石头的庄稼人的切身利益来造访管理站的,理直而又气壮;不是找她走后门卖石头,也不是死乞白赖地纠缠她和他的那种关系的。他飞一般踩动自行车。冬日的冷风,即使在晌午,也仍然是尖利的,他的脸颊和耳朵冻得麻辣辣地疼。

  刚到三岔路口,他跳下车子,尽管有那样强大的心理力量推动着,他还是感到心跳了,而且跳得越来越厉害,现在见了晓兰,该怎么说话才合适呢?他略停一会儿,稳一稳心情,硬着头皮走进铁栅大门了。碰得真巧,晓兰正在院子里打羽毛球,对手是那位戴眼镜的青年。她打得很开心,又很专注,没有发现他。晓兰穿一件红色的羽绒宇航服,蓬松的头发从后颈上束住,尾梢披散在肩上和背上,跳起击球的时候,头发被风张起来,落地时又像潮水一样跌落在肩背上。她的动作优美,跳起而又落下,蹲下而又跃起,进前退后,像是一种刚健的舞蹈。一个好球打完,她的嘎嘎嘎的笑声响起来。

  润生突然觉得心里很别扭,看见她和他那么快活的玩着,听见她那动人心魄的爽朗的笑声,他妒恨起那个戴眼镜的砂石管理站的会计了。他凭他的老子谋得这样一份不晒太阳也不挨风冻的职业,把他的晓兰轻易地夺走了,润生不愿意看见她和他玩羽毛球的样子,更不想在这种场合里和她照面,他想退出门去,过一阵子再来,然而已经为时过晚,晓兰已经瞧见了他,握着球拍跑过来,毫不在乎地和他打招呼:“润生,到屋里坐,午饭吃了吗?”

  “我来找你们站长。”他立即说明来意,企图向她暗示,他不是来找她的。他用一种自己也觉得陌生的事务式的口气说,“和站长联系一下俺们曹村村民卖石头的事。”

  “站长回家吃饭去了。你等一会儿吧!”那位青年用不耐烦的口吻说,“晓兰,快!现在是十比七……”

  “到我屋里烤烤火,等会儿,站长两点来上班。”晓兰有点为难说。

  “不去了,我到外面转转。”润生已经推动车子,“我不打扰你了。”

  “外头好冷!你到哪儿去?”晓兰说着,把球拍往他怀里一推,“你来玩玩吧!”

  他的心里一动,撑起车子,接过长柄球拍,站到球网的另一边,从球网的网眼里盯着那位站在对面的情敌。他大约不太乐意他换下了晓兰,有点明显的扫兴的神气,没精打采地把白色的羽球掷了过来。

  “开始计数!”润生看见对方懒洋洋的样子,不由火起,从地上挑起球,以一种挑战的姿态说,“你开球吧。”他又回过头,对晓兰说,“你作裁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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