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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她装作不认识我了。我也不知该怎么对付这种局面,避开她的恶恨的眼光,径直往里走。

  “噢!这是有名有望的徐老先生的好儿子呀!我这笨人笨眼,倒认不得了!”她在灶房门口拍打着手,拍打着膝盖,大嘘小叹,挪揄着说,“听说你干阔了,从左派升成右派了!真气魄呀!给徐家争下光了!”

  我的心像是给扎了一锥子,疼得几乎窒息了。我走进自己的住房,瘫痪似地跌坐在椅子上,脑子里麻木了。

  她又赶进房里来,手插在腰里,站在门口,嘲弄地撇着厚厚的嘴唇:“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你的白毛女呢?那个野婆娘呢?”

  “你……”我的血一下子冲到脑顶,忽地站起,拳头捶在桌子上,“你再……胡说一句!?”

  “在我面前凶,算啥本事?”她根本不怕,反而挺挺腰,“有本事在学校里发凶去!”

  我想到我在学校的屈辱,顿然软了,坐了下来。

  “你的右派,也不是我给定的,在我跟前凶啥呀!”她得势了,“你压迫了我成十年,欺侮了我成十年,我低声下气跟你快十年了!够了!你而今落下个大右派,跑回老窝儿来了,要是不当右派,你还是钻在野窝儿不回来……”

  “那……”我说,“你也用不着这样。你不愿意了,随你的便!”

  “离婚!”她随口说,“我找个农民,他也不弹嫌我人丑没文化。我早受够了,离……”

  “好,既然离婚,再甭说了。”我说,“明天去办手续,各走各的。”

  “谁不离就不是娘养的!”她跳起来,更加不可抑制,“我现在就去社长那儿开介绍信!”

  她走出门去了。

  屋子里很静,父母亲不知做啥去了,屋里没人,我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开始抱怨父亲,如果当初不是他用剃头刀威胁,何至于此!这个张淑娥,过去像个绵软的蛾子,总是怯怯地看我,从来也没有高声说过一句气话,开口总是叫我“先生”,像旧戏里的侍女一样低声下气地服侍我。现在,她变成一只凶恶的黑蛾了!扑拉着翅膀,大喊大叫着要和我离婚,从门口沿着街巷喊过去了!我想,这下子,杨徐村人都知道我们的家丑了。

  父亲和母亲走进院子,脸色惊恐,问问我和她闹仗的原因,唉叹一声,也不再说谁是谁非,只是母亲连连挥手:“快去快去!把她拉回来。让她在街道里大喊大叫,打粪场上的人跟戏台下一样,真是丢尽人了……”

  直到天黑,母亲也没能把她拉回来。她在粪场喊,说她坚决要离婚,随之又赶到社主任家,哭一阵子喊一阵子,说要是社主任不给她开离婚介绍信,她就不回家……

  连续三天,她从早骂到晚,到社主任家要离婚介绍信。我的父亲是个好面皮的人,这下气得躺下了,茶饭不进。母亲跟前撵后,给儿媳妇说好话,劝解,急得都哭了,仍然不济事。俩老人惊叹:怎么也想不到腼腼腆腆的淑娥,一眨眼变成羞耻不顾的母老虎了。唉唉!

  最后只得由我出面,去给社主任说话,我说了话,他才给她开了介绍信。

  第二天一早,她洗脸梳头,催我到县法院去离婚,我心里冷冷地跟她上了路。

  走进县城,走过一家饭馆,她说:“给我买饭,我饿了!”

  我忽然有点难受,可怜起她来了。她跟我结婚成十年了,这是第一次进饭馆吃饭。我忽然觉得我过去对她太……我买好饭,炒了几个小饭馆里最好的菜,从窗口取出来,放到桌子上。她倒神气,右腿压着左腿,二郎担山坐在桌旁,等着我端来菜又端来米饭,像是报复似地瞅着我:你来服侍一回我吧!

  “给我取盐来!”她支使我。

  我从另一张桌子上取来盐碟儿,给她。

  吃罢饭,她率先走出去,我在后面跟着。走到县百货公司跟前,她走进去了,站在柜台前,对售货员说:“取一双雨鞋。”她试试大小,然后对我说:“开钱!”我连忙给售货员开了钱,心里不由地又酸酸地像潮起醋了,这是我跟她结婚以来第一次亲手给她买东西。

  “走,你领路。”她出得门来,精神抖擞,“你认得法院的路。”

  我走到法院门口,回头一看,不见她的影子,她大约是第一次进县城,该不是在大十字走错路了吧?我慌忙去找,跑遍了县城的东关西关,又跑了南关和北关,没见她的踪影。从午间找到午后,我的两腿酸困,只好往回走。走过十里平川,路经一条小河的时候,我在桥头上看见她冻得发紫的脸。

  “你……”我站在她跟前,气呼呼地说不出话,“你……怎么在这儿?”

  她缓缓地站起来:“我在这儿等你。”

  我看见她的脸色不好,说话也柔气儿了,忙问:“你不是要我跟你到法院吗?”

  “到法院做啥?”她装傻卖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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