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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这个话你该问自己,怎么回事?”父亲并不觉得我有什么委屈,反而直挖我的心底,“我不是预备党员,不懂党的规矩;你是,你也懂,你说为啥?”

  我说不清为啥。我虔诚地拥护“大鸣大放”和“反右派斗争”,却没有想到自己会是一个右派。我自己成了右派,也没有丝毫的异议怀疑反右斗争的偏颇。这样,我处于痛苦之中。即使处于痛苦之中,也不能重新接受早已听得心烦耳腻的父亲的处世哲学,经从我心里被荡除出去的陈腐发霉的东西了。但是,不管造成我的这种结局和处境的原因如何解释,而结论却正好证明了父亲的正确。

  “我也不想再说这事了,说也迟了,无用了,于事无补了。”父亲此刻平静下来,一种世故的平静,“我想过了,君子不吃后悔药。你也甭太难过。不能做先生,那就当农夫。回乡务农,自食其力。‘人到无求品自高’哇!”

  我苦笑一下,告诉他,新社会的人民教师,是有组织性儿的,不像旧社会做私塾先生,愿意受聘即去,不愿受聘就不干,一切要听从教育局的调拨安排。

  “那么,现在安排你做什么事?”

  “打铃,扫地……”

  “打铃扫地就打铃扫地,总没判你死刑吧?”父亲倒显得不大在乎,“你愿意打铃扫地就在学校打铃扫地,不愿意打铃扫地了回家去务农。你要再想死,先给我招呼一声,让我跟你娘先死,你把俩老人埋葬了,再死不迟。让我跟你娘给你抬棺下葬,你良心上能过得去?”

  我的心里阵阵发酸,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我们父子间平时很少这类骨肉情长的交谈。我看见了他的白发,他的苍老的脸,虽然像过去一样严峻而死板,毕竟因为垂暮的神色令我醒悟出自己对家庭责任了。我真想放声痛哭一场,无遮无掩,痛痛快快地放开喉咙大哭一场。

  “我没有力气来搬你的尸首了。”父亲淌着泪,却说着这样凄惨绝情的话,“我也不会让杨徐村的乡亲来搬尸。你日后怎样活人,自己想想吧!我的话你不听,‘子大不由父’。我也管不上了!”

  他要走,我也没有实心挽留。我在学校的这种低下的处境,他也没有脸面再待下去。我送他走上那条爬上东源的官路时,看着他拄着一根粗劣的手杖——实际是一根树枝一缓缓走去的步态,我可怜起他来了,狠狠地捶打自己的胸脯,我落到一种怎样的地步?学校里把我当作不忠诚分子,父亲也把我当作叛逆者,我算一个什么东西呢?

  晚饭以后,校园里呈现出一种松懈下来的恬静的气氛,教师们有的提着水壶,懒洋洋地迈着步子到水房里去打水,或泡茶喝,或羼成温水擦身,再不像上课时那匆匆急急的样子了。有的教师在槐树底下下象棋,有的在井台上洗衣服,谁的舒悦的笛声在一排排教室之间缭绕。我关好开水炉,就提上锨和扫帚,去打扫厕所,这是清除师生们排泄物的最佳时空。

  “徐慎行,你出来——”

  天哪!田芳在喊我!我手中正在便池里掏挖的铁锨掉在地上,眼前一黑,我差点跌到屎尿池子里去了。我跌倒在墙上,那炸雷一样轰击我耳膜的余音还在回荡,心儿慌乱不止,我几乎被震昏了。

  “徐慎行,你出来——”

  我无处躲,又无处逃,从再次响起的声音判断,她就堵在男厕所的门口。我自发出那封臭骂她的信以后,就没有再想过还会和她相见,偶然的相遇也许不能排除,有意找我的事,大大出乎我的预料,我捂着良心和为人的道德,向她脸上泼去了多么脏的东西!我无脸见她,也不想再做解释。我要她永远恨我,甚至鄙视我,都比依恋我更好……我惶惶然从厕所门里走出来,做好了挨耳光的精神准备。

  我一走出厕所门,就看见一双愤怒的火燃烧得痛苦不堪的眼睛,我立即低下头,再不敢看了。她在看见我的最初一瞬,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不容我多想,我就听见一声吓人的喝斥:

  “我要批判你!到这边来——”

  她的非常举动使我忐忑不安,她要批判我?我当了右派也有一段时间了,她现在才想起来要批判我?我机械地走到那个小花坛前头,随她站住了。这是学校里最显眼的地方,房檐下的墙壁上挂着一只大钟,下面写着四个仿宋红字:按时到校。有几个教师站在远处看着。

  “徐慎行,你身为人民教师,预备党员,恶毒反党,攻击社会主义,我坚决要批判你——”

  她站在那里,离我有两米远的地方,一本正经地对我进行面对面的批判。我垂下手,低着头,不做任何表示。我听见从两边纷沓而来的脚步声,好多教师围过来看热闹了。

  “你想自绝于人民,愚蠢透顶!党和人民花了多大代价培养了你,你不知向人民向党报答恩情,反而反党,自杀,你的良心何在?”

  我的心在颤抖,头上冒出汗来,这些司空听惯的批判语言,今天由她对面说出来,我痛苦极了,惭愧极了!周围已经围了许多教师,凡是闻听到消息的人,都来看热闹了。我不知道校长刘建国在不在场?我没有抬头的勇气。

  “你不服气吗?说你反党,你不服气,用自杀来威胁别人,谁吃你那一套!你要明白,党不是抽象的存在,在学校,代表党的就是校长,你恶毒攻击校长,就是反党——”

  “田芳,你啥时间来的?”我听见刘建国校长的声音,稍抬一下头,就看见他走到田芳跟前,一副老同学间热诚的口气,“你胡来啥哩!走,快到我房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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