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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父与子

  阴历四月,中午的太阳已经很有力量,我和同学们围蹲在食堂外的浓荫下吃饭,父亲来了。

  他站在院子里的阳光下,四下里瞅着,我看见了,连忙跑上前。我要给他打饭,他坚决不要。我引他到宿舍里去歇息,喝水,他也不去,他要我跟他到山门镇上去。

  我跟他走出校门,在山门镇的青石铺成的街道上走着,我发现他苍老了,大约刚交五十,鬓发全白了,从见面到进小镇的一家茶棚,他没有露出一丝笑颜。我的心里乱猜测着,出了什么事呢?

  叫了一壶茶,他喝了一口,放下茶盅,也不看我,也不说话,直到一壶茶喝完,站起身又走。我问他要到哪里去,他说走走看吧!

  走出街道,在小河边的一棵柳树下,父亲站住了脚,从肩上取下布褡裢,放在地上。我也在他旁边坐下来。

  “我今日来,只问你一句话。”父亲说。

  我没有话说,期待着。

  “你要离婚?”父亲直接问。

  “嗯。”我觉得没有必要隐瞒,同时又奇怪,法院还没有传禀我,父亲怎么知道了呢?

  “不离行不行?”父亲冷静地问。

  “爸,你听我说……”我想给他摊开思想。

  “不,其它闲话可以不说。”父亲说,“我只要你说声‘行’或‘不行’。”

  “不行。”我只好也直言相告。

  “那好!”父亲伸手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剃头刀,拉开锋利的刀刃,“你先收了我的尸首,办了白事,再去离婚,再去办红事!”说罢,就抬起了握着刀柄的手。

  我大惊失色,一把抓住父亲捉刀的手,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说:“爸!有话好说……”

  他依然不动声色,冷声静气地问:“没有多余的话好说!你只说‘离’或‘不离’!”

  “不……离……”我无所选择了。

  “不离的话,你跟我到县法院去。”他说。

  “做啥?”我问。

  “撤回你的状子!”父亲说。

  “我不离婚就算了,撤不撤没关系!”我说,“或者改日我写信去,消了案就完了。”

  “不!”父亲说,“我要亲眼看着你把状子撤下来,交给我,我好存着。待我死的时候,好做蒙脸纸啊……”

  父亲已经“哇”地一声哭了。这是我平生头一次看见父亲的哭。他哭了三声,突然收住,用手帕擦擦脸和眼,从地上背起褡裢,又恢复了素有的冷静,说:“走!”已经扯开步子走了。

  如果近旁有一口水井,我可能会一扑跳下去!我的脑子里崩崩乱响,是绷紧的神经折裂的声音。我想到了田芳,我的心爱的人儿,我不能跳井,也不能一气之下撞死在身旁的柳树上,下来再说下一步吧!我硬着头皮,费了多大劲儿,才跨开了这屈辱的一步。

  “咱们父子今日也许是最后一次见面。”父亲说,“我也不是小娃娃,我知道,今日撤回状子,明日你还会再寄,我今日给你把话说透彻,日后不管何年何月何日,一旦我在家接到法院的传票,就是我的丧期死日。我好坏是个懂点文墨的老朽,说这不是吓唬你!”

  我的心沉到冰窖里去了。

  他说,昨天晌午,县法院两位办案人员到家里调查时,他都要气疯了。等那俩干部一走,他给褡裢里悄悄装进一把剃头刀,就上路了,走了半天一夜,找到学校,本没打算再回去。他说我的离婚案件,把徐家几辈人积下的阴德全给羞辱了,他再没脸在杨徐村见人了!

  我信父亲的话不是吓我,他是注重面子的,讲究礼义的,我提出的离婚的事,对他无异于晴天霹雳。我说服不了他,他也觉得无法再说转我,于是就只有拿出剃头刀子来。

  我和父亲都搞错了,法院里欢迎自行消案,却不发还诉状,要存档的。父亲看着人家注销了案子,才咂着舌头走出门,他想死时做蒙脸的纸是得不到了。

  回到学校,已经放晚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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