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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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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乡村小镇,街道两边的铺店的门板全插得严严的,窗户上亮着灯光,街上行人稀少。勤娃终于找到了可以站一站的地方,那是客栈了。 门里的大梁上吊着一盏大马灯,屋里摆着脚客们的货包。大炕上,坐着或躺着一堆操着山里口音的肩挑脚客。 “啊呀!这是勤娃呀?”客栈掌柜丁串串吃惊地睁大着灵活的小眼睛,“来一碗牛肉泡,还是荤油臊子面?” “二两酒。”勤娃说,“晚饭吃过了,再来一碟花生豆儿。” “啊呀,勤娃兄弟!”丁串串愈加吃惊了,“好啊!我知道,这二年庄稼人翻身了,村村盖房的人多了,你打土坯挣钱的路数宽了!好啊!庄稼人不该老没出息,攒钱呀,聚宝呀!临死时一个麻钱,一页瓦片也带不到阴间!吃到肚里,香在嘴里,实实在在……掌柜的,给康家勤娃兄弟看酒……” 丁串串长得矮小、精瘦,声音却干脆响亮,说话象爆豆儿,没得旁人插言的缝隙。他唤出来的,是他的婆娘,一个胖墩墩的中年女人,同样笑容满面地把酒壶和花生摆到勤娃的面前了:“还要啥?兄弟。” “吃罢再说。”勤娃坐下来。 花生米是油炸的,金红,酥脆,吃到嘴里,比自家屋里的粗粮淡饭味儿好多了。酒也真是好东西,喝到口里,辣刺刺的,进入肚里以后,心里热呼呼的。接连灌了三大盅,勤娃觉得心里轻松多了。怪道有钱人喜时喝酒,闷时也喝酒!他觉得那股热劲从心里窜起,进入脑袋了,什么野汉家汉,丑事不丑事,全都模糊了,也不显得那么重要了。 “再来二两!”勤娃的声音高扬起来,学着丁串串的声调,呼唤女掌柜,“掌柜的,买酒!” 女掌柜扭动着肥大的臀部,送上酒来,紧绷绷的胖脸上总是笑着。勤娃从腰里掏出一卷票子,抽出两张来,摔到桌上,好大的气派!女掌柜伸手接住钱,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他把那一卷票子塞到腰里去。 “还有床位么?”勤娃干脆捉住白瓷细脖酒壶,直接倒进喉咙,咂咂嘴,问着还站在旁边的女掌柜。 “有啊!”女掌柜满脸开花,“要通铺大炕,还是单间?兄弟倒是该住单间舒服。” “好啊!我住单间。”勤娃满口大话,一壶酒又所剩不多了,支使女掌柜,“给我开门去!” 他妈的,我康勤娃也会享福嘛!酒也会喝,花生豆儿也会吃。往常里倒是太傻了哩! “勤娃兄弟,床铺好了——”女掌柜在很深的宅院里头喊。 “来了——”勤娃手里接着酒壶,朝院里走去。脚下有些飘,总是踩踏不稳,又撞到什么挡路的东西上头了,胳膊也不觉得疼。那些坐着或躺在通铺大炕上的山里脚客,在挤眉弄眼说什么,勤娃不屑一顾地撇撇嘴角。这些山地客,可怜巴巴地肩挑山货到山外来卖钱,只舍得花三毛票儿躺大炕,节省下钱来交给山里的婆娘。可他们的婆娘,说不定这阵也和谁家男人睡觉哩…… “在哪儿?”勤娃走进昏黑的狭窄的院道,看着一方一方相同的黑门板。 “在这儿。”女掌柜走到门口,“我给你铺好被子了。” 勤娃走到跟前,女掌柜站在窄小的门口,勤娃晃荡着膀臂进门的时候,胳膊碰到一堆软囊囊的东西,那大概是女掌柜的胸脯。 女掌柜并不介意,跟脚走进来:“新被新床单,你看……” 勤娃一看,女掌柜穿着一件对门开襟的月白色衫子,交近农历四月的夜晚,已经很热,她半裸开胸脯上的纽扣,毫不在乎地站在当面,勤娃一笑:“好大的奶子!” “想吃不?”女掌柜嘻嘻一笑,一把扯开胸脯,露出两只猪尿泡一样肥大的奶头,“管你一顿吃得饱!”一下子搂住了勤娃。 勤娃本能地把脸贴到那张嘻笑着的脸上。 “瞎熊!”女掌柜又嘻嘻一笑,嗔声骂着,转过身,走出门去。 丁串串正好走到当面,站住脚。 “勤娃喝多了,在老嫂子跟前耍骚哩!”女掌柜说,丁串串哈哈一笑,忙他的事情去了。 勤娃往腰里一摸,啊,那一卷票子呢?阿呀!脑子里轰地一下,一瞬间的惊恐之后,他就完全麻木了,糊涂了。 “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勤娃从门里蹦出,站在院子里,“一把票子,几十块!只摸了一把奶!太划不来了……哈哈哈哈……” 他豁脚扬手,笑着喊着,从后院蹦到前房,又冲到门外。 “这瓜熊醉咧!”女掌柜也哈哈笑着说。 “大概屋里闹仗,生闷气。”男掌柜丁串串给那些山地脚客说,“这是方圆十多里有名的土坯客,一个麻钱舍不得花的人。今日一进门就不对窍嘛,大半是家事不和,看起来闹得很凶……” 丁串串说着,吩咐女掌柜:“你去倒一碗醋来,给灌下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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