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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牛娃今年是第三次在三队任职当干部了。头一次,大伙把刚刚十八岁的耿直的小伙子扶上台,干了三月,他干不下去了,那时候的队长明目张胆侵吞社员血汗,他不能容忍,骂了一仗,打了一架,自动辞职了。三年以后,大伙又把他选上了,干了半年,因为对抗公社学大寨的统一规划,拒绝白出劳力到塬坡上的吴家坪修水库,被公社通令撤职了。两次上任都没干满一年,小伙子在冯家滩落下了两种评价:一是说他耿直正气,一是说他太死太牛,当不成干部。牛娃憋着一肚子气,和马驹、德宽搭班,第三次登上冯家滩三队的首脑席位了。三击掌的动议是他提出来的,他憋红着脸说,这一次甭说干不到年底,要是还干不出一点名堂,冯家滩的人就要把他笑臭了,他永远再不与人共事当干部了,马驹和德宽笑着跟他拍了手,立了誓。他要使三队翻身,也使自己翻身;他要改变三队的落后穷困面貌,同时也使自己扬眉吐气。除此,他没有出路。他豁上一切了,表现出一如既往的耿直品格,又表现出对工作的非常热情,和吃苦耐劳的精神。他要让冯家滩人看看,牛娃是什么样的人!

  好,三队已经展示的局面果然令人鼓舞!他乐悠悠地用衣襟抹着脸颊上的汗水,用树枝在公牛眼睛前晃一晃,把那贪食的畜牲赶到公路上,继续朝前走了。

  田野掠过一丝微风,暑热得到短暂的驱除。牛娃一时兴起,脖子一仰,放开粗壮的嗓门,唱起了秦腔《武家坡》中的一段:

  窑门外拴战马嘶声不断,

  夫望妻妻望夫擦泪不干。

  王三姐你本是千金名媛,

  跟随我贫花儿多受磨难。……

  正唱到动情处,一个人从背后骑车过来,到跟前跳下了车子。牛娃一看,没有哪个当代的“三姑娘”与他邂逅,却是党支书景藩大叔站在身旁了。他立即闭了口,停了唱,不好意思地笑着,问候大叔到什么地方去了。因为和马驹自幼交好,他很尊重景藩大叔和大婶二位老人;二位老人平时也喜欢他,向来不当外人看待。

  “大叔,咱队办配种站呀。马驹哥叫我拉上公牛到各村宣传哩!”不用支书问,牛娃自动汇报自己的工作,抑制不住的喜兴心情,“你看看,这头公牛美不美……”

  “嗯,美……”景藩老汉鼻腔里先哼出一声,淡淡地说了一个字,算是应承,斜眼瞅一眼公牛,推着自行车和牛娃并肩走着。他刚从公社给儿子的合同证明信上盖过章,归途中遇见了牛娃。他正想找牛娃哩,现在在远离冯家滩的河川里撞见了,正好。

  “我走了几个村,好些人问我哪天开庄哩!”牛娃沉浸在喜悦里,毫不注意老支书的脸色和说话的口音,只顾自己说得畅快,“现在茬口正好,春末夏初,正是母牛发情的时月……”

  “牛娃,我给你通知一件事。”景藩老汉对什么开庄配种的事毫无兴趣,打断牛娃的话,完全用大队党的领导对小队干部作指示的腔调说,“重要的事情。”

  “啥事?”牛娃这时才回过头,注意景藩大叔不寻常的神色,随口热情地说,“需要我办的工作,你只管说。”

  “从今天起,三队的工作,由你和德宽负责。”景藩老汉直接说,像安排任何一个生产队的干部班子一样,“再甭拉扯马驹了……”

  “咋咧?咹?”牛娃大吃一惊,猛地回过头,停住脚。粗心的汉子,这时才发觉大叔一脸严肃郑重的神色,“出了啥问题吗?”

  “县上给马驹安排工作了。”景藩老汉平静地说,“工作需要嘛!”

  “噢——”牛娃明白了,领悟似地叹息一声。

  “他手上粘着的手续,该交给德宽的就交给德宽。该交给你的,你先接着。有啥问题,由我解决。”景藩老汉严肃地说,不留一点分辩的余地。他要为儿子顺利走进县饮食公司扫清一切障碍。牛娃是一条可能的绊索。他和马驹形影不离,简单而又易动感情,要是一听马驹走了,自己没得靠山,耍起脾气使出性子,就多了一层麻烦。跟他说话不象跟德宽说话,不能商量,不能留缝隙,必须一句说死,不容置疑。“我给你正式通知了,就是这事。”

  “好叔哩!县上调马驹哥,三队就是离不开,也得服从。”牛娃无可奈何地说,深表惋惜,“可是,三队咋办呀?刚刚铺开这一大摊……”

  “刚才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景藩老汉不耐烦地说,“你先接手管着。”

  “嘿呀,大叔!”牛娃难受地摊开手,摇着头,大声唉叹着说,“我的本事你知底,咋能挑得起三队这担子?”

  “你这娃……我给你说了两遍,让你暂时接手先管着。凡事有我嘛,你怕啥?”老汉显得不耐烦了。

  牛娃说不出话了,三队展开的这几项令人鼓舞的工作,老支书连丝毫的兴趣也没有;对于马驹走后可能发生的问题,老支书连想也不想,倒显得牛娃啰嗦了,讨厌了。他感到心里有一股火在往上窜。他闭口不言就是要把这股火压下去。如果这不是党支书,他很尊重的大叔,而是旁人,他早吵上了。

  “就是这事。”景藩老汉看看牛娃不再说话,以为他接受了。但他仍然担心牛娃回头再找马驹啰嗦,动摇了儿子,于是说:“马驹马上要走了,在屋里还得做些准备。你这几天……甭找他,有事寻德宽商量。就是这话!”

  说罢,景藩老汉跨上车子,头也不回地走了。那辆除了铃儿不响什么都响的杂牌破旧自行车,在坑坑洼洼的公路上抖着,响着。

  牛娃看着景藩老汉远去的背影,猛然从老支书最后的那句话里领悟出一层令人恼恨的意思,什么“通知”不“通知”,完全是怕他挡马驹到县上去工作的路嘛!老汉居然警告他不许再和马驹接触,把牛娃当成什么人了!他胸膛里涌起一股受辱的愤怒,骂起来:“去他妈的黑脚!哪怕三队烂光烂净,能烂我冯牛娃多少呢?马驹今日走,老子明日走!老子出了冯家滩,凭这一身力气,哪一天弄不到几块钱呢?要我为三队的问题去找你,我还嫌你没水平……”

  公牛在路边上啃草,不管它的主人如何破口大骂,悠然摆着尾巴,享着口福。牛娃看一眼公牛,醒悟到自己的使命,从白杨树上解下缰绳,猛地把正在吃草的牛头扯起来,公牛惊恐地瞪起眼睛,不理解对它一路关怀备至的主人,怎么忽然变得这样粗暴了。

  牛娃抡起拳头,在公牛屁股上擂了一拳,狠声骂道:“我拉你夸个鸟庄!回家!”

  “德宽哥,从今日起,三队的事情,我不管了。”牛娃站在砖场边的楞坎上,把德宽从砖机房里吆吼过来,开口说道,“我手里现在没染一分钱的经济手续,就是这话。”说罢,扭身拉着牛就走。

  “咋的话呀?”德宽着实慌了神,拉住牛娃的胳膊,惊吓地问,“啥事把你气成这样?跟外村人……打架来吗?”

  “我不想干哩,再没二话。”牛娃挣脱德宽拉拉扯扯的手,“甭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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