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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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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驹想到自己鼓舞过别人的话,心里涌起一阵激动,立即丢剥了外衣,拉起一辆架子车,钻进尘土飞扬的砖窑里…… 五月里天气多变,乍阴乍晴,忽冷忽热,流行性感冒在冯家滩蔓延。乡村医生冯彩彩,出东家门楼,进西家小院,给那些被流感折磨得浑身酸疼,躺卧在炕上痛苦呻唤着的庄稼人吃药打针,直到夜深人静,才拖着疲倦的双脚,耳朵里装满患者亲属热情诚恳的感激的话语,走回自家小院来。 两间破旧的厦屋,奶奶住在南间,她住在北间小屋里,靠墙立着的药架上,摆满药瓶和纸包。 “彩娃,我从窗子给你塞进去一封信。”彩彩刚走进门,隔墙南屋传来奶奶的说话声,奶奶总是在她回来之后,才能睡着。彩彩一眼瞅见窗根的桌子上,搁着一封信。从那一边倒着的字体就能看出,是她的未婚夫——县地段医院大夫冯文生写来的。她放下信,再从肩头卸下“十”字皮包,洗手洗脸。 “是文生的信不是?”奶奶隔着墙问。 “不是。”彩彩哄奶奶。 “是表姐的信不是?” “也不是。” 奶奶不再问了,除了这两个人,奶奶再想不出还有什么人会给孙女来信了。 洗罢手脸,彩彩坐到桌前,扯开印着古装仕女画像的彩色信封,掏出信瓤儿,三页绿格信笺,写得密密麻麻,一律是朝左边倒着的歪斜钢笔字迹。 这是一纸绝情书。 彩彩看完最后一行字,有一阵儿愣呆,把那些信纸扔到桌子上,随之在眉眼之间浮出一缕讥嘲的冷笑。这样的话……完全不必写三页纸,还啰嗦什么嘛!她在心里轻蔑地嘲笑在县地段医院当大夫的冯文生,虚情假意地说了那么多多余的话;似乎离了他,冯彩彩当即就会跳崖落井,痛不欲生似的。 她早有精神准备。冯文生到县地段医院工作的半年里,对她日渐冷淡的态度,已经清楚地表明了这个人的意向,这封信不过是迟早总要到来的预料中的结局罢了。 即使是预料不到的突然打击,彩彩也不会象一般乡村姑娘那样,被有幸迈进大学门槛的(或顶替老子吃了商品粮的)未婚男子抛弃之后就失去理智,寻死觅活。她的不幸的童年生活,已经铸就了她应付一切不幸的冷峻的性格。 彩彩长到五岁那一年,冯家滩发生了解放以来最大的一次动乱。二十多位操着南方北方口音的“四清”工作队员一下子涌进来把冯家滩搅翻了,大小队干部一律“上楼”(隔离交代问题),身任冯家滩大队长的彩彩的爸爸是工作队紧抓不放的重点人物。他经不住这场被说成是“二次土改”的“革命”的考验,把指头塞进电灯接口里,结束了自己二十多岁的生命。工作队不许对自绝于人民的叛徒举行乡村一般死者惯常的葬仪,也不许唯一的女儿彩彩戴布行孝,只由两个民兵用架子车拉出村,埋到冯家滩背后最偏远的沟坡里。 父亲一气之下告别了冯家滩村民,却把无法忍受的灾难留给了尚不懂得世事的女儿来承担。母亲改嫁到北岭上的一个村子里去了,彩彩和奶奶偎依着生活在越来越混乱的冯家滩里,“四不清”——“畏罪自杀”,这样一个说不清有多大罪责的负荷,到了随之而来的十年动乱之中,更增添了份量,压在孤孙寡婆的头上…… 彩彩的少女的体态却不受任何邪恶的威逼和压抑,日渐丰盈地显现在冯家滩人的眼里。人们暗地里猜度,彩彩好看的嘴唇是她妈的,女儿家少有的高鼻梁是她爸的,只有那双眼睛,说不清是象母亲,还是更象父亲。她的父母,眼睛里总是洋溢着喜气;而他们的女儿彩彩,一双很大的黑眼睛里是和她的年龄很不相称的忍耐、冷漠和理智的复杂神色。 她学会了忍耐,这是孤女寡婆赖以生存的办法。她变得冷漠,冷漠地看待冯家滩发生的一切变故和事件。她有理智,这是她的特殊的生活处境教给她抑制个人感情的本领。即使是人生意义重大的婚姻爱情问题,她也是以理智的力量作出了自己的选择的啊! 冯文生的父亲冯大先生(乡村里把教员和医生一律称为先生)被县地段医院开除了,原因是有当过国民党军医的历史问题。冯大先生回到冯家滩,属于国民党残渣余孽,当然列入另册。冯大先生的小儿子文生,在冯家滩的处境,和彩彩不差上下,只是跟着老父亲偷偷学了一点医术,常常为庄稼人所急需,于是就不能不对他客气一些。冯大先生不敢出头,让他的老婆出面,托冯家滩专事说媒联姻的刘红眼,夜晚悄悄走进婆孙俩生活的小院里来了……经过断断续续差不多一个月的商量,等待,回想,婆孙俩终于控制住自己复杂的感情,服从于理智的考虑:嫁到冯文生这样一个和自己境遇地位相差不多的家庭里,他们家庭的成员,至少不会下眼观看“畏罪自杀”的前冯家滩大队长的女儿…… 彩彩心目中切切实实爱慕着的,是可亲可敬的马驹哥呀,他参军远在新疆边界上…… 生活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冯家滩前大队长冯志强自杀案件经过甄别,不仅无罪可畏,当初定案时根本就没有弄到一份真实可靠的一分钱、一斤粮食的贪污问题材料……可怜的彩彩,这时候才能穿一身白布孝衣,头上挽一条长布,奔到只留下一堆石头和酸枣刺棵的坟头,大声哭叫爸爸……她哭得死去活来,指头扒抓着坟地上的石头和泥土,血把干草枝叶染红了。 冯大先生也恢复工作了,又到县地段医院上班了。前国民党军医涕泪交流,大声在院子里喊“邓青天”!刚刚上班半年,冯大先生领取了一张光荣退休证书,按月领取固定工资的百分之七十五,回到冯家滩安度晚年。他的小儿子冯文生,顶替老子,到地段医院穿上白大褂儿上班了,随之又被送到省中医学校深造了……彩彩居然因祸得福,成了地段医院的年轻大夫的未婚妻,村子里一些俗气的姑娘反倒眼红她命运太好了。 彩彩心里平静如故。是的,无论文生在冯家滩当狗崽子也好,无论他现在成为吃商品粮挣固定工资的大夫也好,她对这个人在心里总是燃烧不起热情来。这个细眉细眼白脸蛋的冯文生,常常在村里那些歪人恶干部面前,露出一脸乖觉相,巴结地笑,令她讨厌。他常常来给她家担水。当恶干部批判他和她是“黑五类臭气相投”的时候,他就不敢在白天挑水了,到晚上才偷偷给她家送水来。她能体谅他的处境,却不欢喜他挑水进门时那种担惊受怕的眼神……可平心想来,这个人也没有什么坏毛病,既然已经定亲了,彩彩也不想再反悔了。 可是,当马驹从部队上复员回到冯家滩以后,她看见他长高了的魁伟身躯,戈壁风沙吹黑了的英俊面孔,有劲的嘴巴周围黑乎乎的胡碴,透着坚强气魄的黑眼睛,她的心在胸膛里一阵狂跳……夜晚躺在北屋的小炕上,她又理智地劝自己,马驹早已和薛家寺的民办教员薛淑贤订婚了,那人有文化,长得也漂亮,马驹哥满意着哩;自己也已和文生订婚,再不能胡思乱想了,她把对马驹哥的那种热烈的感情强行压到心底,绷紧脸皮,象冯家滩任何一位乡党一样,和马驹说话,打招呼…… 这种心理矛盾是十分痛苦的,特别是当马驹的未婚妻薛淑贤提出苛刻的结婚条件以后,她无法控制自己了。她十分鄙视那位势利眼的民办教员,在长了一副漂亮的脸蛋子!她设想:一旦马驹和薛家的关系撕扯干净,她就和文生提出解除婚约,可在她还没有作出最后抉择的时候,冯文生已经向她提出退婚的意见了。好!冯文生呀冯文生,你当了正式大夫,瞧不起农民冯彩彩了;岂不知农民冯彩彩,也没把你在眼睛当中搁着! 彩彩拉开抽屉,取出一厚扎信件。这是文生的杰作。即使住在同一个村庄,他悄悄地给她从窗孔和门缝塞进来多少封信啊!她毫不犹豫地划着了火柴,把那些写满了甜言蜜语的各色信纸,海誓山盟的情书,化为灰烬。黄色的火焰里,彩彩冷漠的眼睛,看见了一张怎样生动的虚伪的嘴脸啊! “彩,你在屋烧啥呢?”奶奶还没睡着。 “烂……纸……”彩彩慌忙回答。 “快睡。” “噢!” 最后一页信纸烧掉了,最后一丝火苗熄灭了。窗口吹进的夜风。吹得纸灰在地上飘滚。她懒得清扫,一把拉开门栓,对着满天星斗,热泪夺眶而出,心里涌起难以压抑的呼唤:马驹哥呀……多年来被理智控制着的真实感情,迸发出来了。她激动得浑身颤抖着,简直想立即奔到村庄西头去,扑打冯景藩大叔家的街门,扑入马驹的怀抱……她现在怕什么呢?堂堂的共产党员冯志强的女儿,现在和冯家滩任何一位青年男女一样平等了!她要按自己的心,去选择自己爱慕的男子,光明正大,怕什么呢? 一阵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从村子东头响过来。彩彩一惊:又有谁病情加重等不到天明呢?她抹去眼泪一瞅,黑暗里,有人背着一个什么人,正朝自家门口走来,待到门口的电灯光亮下一看,呀!趴在别人脊背上的正是马驹哥呀! “咋咧?”彩彩大惊失色地问。 “砖摞倒了,把马驹哥的脚砸烂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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