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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黄桂英同志很直爽,把自己想不通的话直言提出来,这很好嘛!”常书记不恼也不怒,笑嘻嘻地说(梆子老太简直不能容忍这种不经心的轻松的笑),似乎早有思想准备,不慌不忙地瞧瞧众人,又笑着问,“黄桂英同志,你知道不知道,主席讲这句话,是在哪一年?”

  “‘四清’运动那年讲的嘛!”梆子老太胸有成竹,不加思索,脱口而出道,“主席刚讲下十来年,就不管用了呀?”

  有几位年轻的贫协干部吃吃笑起来,他们大约知道梆子老太说错了,而且错得太远了。

  “你大概是‘四清’当中才听到主席的这句话。”常书记不笑了,表情庄重。他在农村工作好多年,此类笑话早已不足为奇。对于没有文化的农民,这种情况是正常的,像见多识广的城里人分不清谷子和糜子一样正常。他耐心地解释说,“这句话,主席是在一九二七年讲的,离今天五十多年了。‘四清’运动当中重新喊响起来的。”

  “不管哪一年,总是他老人家讲的话。”梆子老太不仅不窘,反觉得理直气壮,“现在不管用了吗?”

  “五十多年前,地主阶级统治中国乡村,贫农受压迫,贫农是党领导的革命的中坚力量。五十年后的今天,乡村里是共产党领导了,搞农业现代化建设,要团结全体农民群众,治穷致富。情况和形势早已发生了根本性变化,同志们应该想得通……”

  “我想不通!”梆子老太积聚在胸间的闷气,终于压不住了,把她在自家小院里关门自守时想到的问题,捅出来了,“现在是:五类分子张狂咧,贫下中农不香咧……”

  “黄桂英同志的这个话,我在其他村里也听到过。”常书记仍然不动气,倒显得老练而宽容,但是却认真地说,“我们也应该问问自己:脑子里有没有‘左’的东西?过去的工作中有没有过火的地方?”

  梆子老太张不开口了。过去有没有过火的事呢?这是常书记巧妙地对她的批评了。她又多么委屈、多么服不下这口气呀!多少回,坐在这个小礼堂的连椅上,常书记安排任何工作,头一条总是抓阶级斗争,最后一条总是搞生产。他安排让她去抓胡振武等人的破坏活动,现在反问她有没有“左”的东西。她忽然想到儿子骂过她的一句话:“公社干部吃公粮,挣工资,人家把你当猴耍……”她的脑子里一震,真应了儿子的话吗,顿然觉得往常里很敬重的领导者也不值得那么可亲可敬了!

  “我在公社这几年的工作中,有不少错误,主要是‘左’的思想造成的错误。”常书记诚恳地盯着梆子老太,又扫过整个会场,沉重地说,“我正在筹备党委扩大会,中心是解放思想,打破‘左’的教条。欢迎大家将来给党委、特别是对我本人提意见。”

  梆子老太安静下来了,心里的气往下泄,既然常书记承认自己“左”了,她还能“端正”吗?

  “我需要清理一下脑袋了!”常书记沉痛地说,“‘文革’中我赔了两根肋骨,重新工作以后,却搞了好多‘左’的名堂……”完全是痛心疾首的神色,对大家说,“我给你们也贯穿过不少错误的东西,咱们应该一起清理……”

  梆子老太有点难受,她忽然想哭,不是为常书记难受,而是为自己……会议结束后,她端直走出公社院子,又走出了大门。到这里来开会,大约是最后一次了,既然贫协取消了,她就什么干部也不是了!心里激起一股酸渍渍的东西,腿脚都软了,简直跟做梦一样啊!现在,她又是什么头衔也不披挂的那个弹花匠胡景荣家里的老婆了……

  梆子老太在田野里的大路上走着。收割过麦子的土地上,秋庄稼又罩上一层淡淡的嫩绿。天空高远,热气蒸腾,人们躲在屋里歇晌,还不到后晌出工的时间,田野里静静悄悄。

  ——“黄桂英同志,睡觉也睁着一只眼!”

  ——“人家是哄得憨狗咬石狮子……”

  那些胖的或瘦的各级领导的脸孔,和景荣老五憨厚的黑脸同时在眼前迭印;那些领导们热情赞扬她的话,和景荣老五的冷言冷语同时在耳朵边响起,不光彩的记忆啊!

  包谷苗儿蓬蓬勃勃长起来了,棉花已经开花坐桃了,一片连一片的包谷,一块接一块的棉花,田野这样静溢。梆子老太走着,真想坐在地楞上,放声痛哭一场,胸间的酸水积得盛不下了,哭一场,也许会轻松一下。既没有丧事,又没有闹家庭纠纷,平白无故地在这儿哭嚎,遇见路过的熟人,会怎么说她呢?

  梆子老太终于忍住没有哭,走回梆子井村了。从来也没有像今天感到如此疲倦。走到村口,梆子井村通往南坡和河川的几条土路上,男男女女扛着工具去出工。从楞坎上朝河川里一瞅,在白杨参天的机耕大路和灌溉大渠交叉的拱桥上,站着两个人,梆子井大队支部书记胡长海和新任大队长胡振武,两人穿着汗夹,站在一堆,对着广阔的河川指指点点,大声说着什么。她心中不知是一种什么滋味,转头走回村子里去了。

  走过代销店门口的时候,她听见几个婆娘说话的声音:

  “多日不见梆子老太,怪想的……嘿嘿嘿!”

  “你想听她敲梆子了?耳朵刚清闲下来……”

  “梆子长,梆子短,梆子从早敲到晚。不怕风刮日头晒,单怕梆子黄老太……哈哈哈……”

  “嘻嘻嘻……”

  梆子老太吐一口唾沫,走过去了,真是墙倒众人推!

  她一走进院子,看见景荣老五扛着长柄锄头,准备去出工。梆子老太再也忍不住,扑到景荣老五怀里,失声痛哭了。

  “这……咋咧?”景荣老五扔下锄头,扶住老伴,“看人家盯见……笑话……”

  “唉嗨嗨嗨嗨……”梆子老太浑身都软了。

  “这……”景荣老五也难受了。他能理知老婆的心情。虽然她过去不听他的话,而今落到这样难受的地步,他不给她宽心,还有谁呢?她毕竟跟他过了一辈子穷苦日子,给他缝衣绱鞋,虽然针脚粗放,总是能在下雪以前穿上棉衣,春天来到时换上单衫啊!再说,她是被人家哄弄得昏头昏脑了,没主见的傻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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