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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反正……眼看着一个阶级姐妹被敌人腐蚀拉拢过去,我们不能不管。”梆子老太心里明白,胡长海偏向解放,就强硬地说,“党支部不能不抓阶级斗争!”

  “婚姻法上没规定说,地主子女不准和贫农娃结婚!”胡长海也强硬起来了,“这件事总不算阶级斗争,我还没吃准哩!有什么责任的话,我担承着。”

  “我看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梆子老太也不想再磨叨下去。她是个性急人,见不得拖拖拉拉,磨磨蹭蹭。听见胡长海要承担责任的话,她真想一下子戳破他包庇阶级敌人的问题;话到口边时,她又绕了一下,改为批评教育了,“这次,我在地委开会,领导们再三强调,阶级斗争……”

  胡长海点起烟袋,一任梆子老太给他传达她听到的那位领导人的讲话。他觉得好笑,让他们到梆子井村来吧,住上三年两月,看看社员吃什么,就懂得饥饿比地主分子胡振武要凶恶十倍!黑市包谷卖三毛八分钱一斤,看看庄稼人的日月怎么安排?哪里有劲去搞斗争……现在的紧迫问题是,怎么把这个有恃无恐的女人支使开,甭让她给解放把媳妇冲散了,那就不会给胡振武一家带来灾祸了。他忍着性儿,好言解释说:“解放已经二十六、八岁咧!甭说他妈他爸着急,乡党们都替娃操心这门亲事哩!咱们要是把这婚事给弄瞎了,不说解放本人吧,乡党们都要骂咱们当干部的哩……”

  “你怕挨骂,我不怕!”梆子老太不加思索地说,“地委领导说,要和民主派思想斗争……”

  “说我是啥‘派’我都应承了。”胡长海笑笑,“只是……这婚事……咱们最好再甭过问了。”

  “我要管到底!”梆子老太说,毫不含糊,“你不管的话,我以贫协的名义,给她老家陕北打电话,让县上领回他们的‘盲流’人口!”

  “我不同意!”胡长海一听,再也忍耐不住,霍地站起,把手中的烟袋“啪”地一声摔到桌子上,声音都颤抖了,“你没资格代表梆子井!也没有资格给陕北打电话!我还是支书!”

  梆子老太真地吓了一跳,足足呆愣了半分钟。平素,无论开什么会,都是她说了算,他只是蹲在墙角吸旱烟,临走时给地上留一堆黑色的烟灰。所有她对梆子井的工作意见,他都不表示异议,更难见到他发怒动火了。梆子老太完全在心底证实了,他和地主分子胡振武穿着连裆裤的看法,更加得意地说:“好!支书,把你今天说的话,全盘端到公社去,让公社党委评评哩!”说罢,梆子老太转过身,气冲冲地走出门去。

  “到北京告状去!”胡长海一听梆子老太有恃无恐的话,更加火冒三丈。这个平素闭着双眼的支部书记,现在怒目圆睁,呼呼喷火了。他跳出里屋门槛,站到院庭里,对着即将走出街门的梆子老太的背影,大声嘲骂说,“那个害人的婆娘给捉起来了!你找不上了……”

  胡长海的老婆正在门外看守淘净晾晒的粮食,听见喊声,慌忙奔进院子:“你疯了?”

  “欺人太甚!”胡长海余怒未息,把老伴平素叮嘱他的话完全忘记了,“这个混世婆娘……”

  第九节 春天的梆子井

  梆子老太远远望见,大队办公室的玻璃窗户上亮着电灯光。春天的夜晚,温柔的夜风。从敞开的窗户里,传出忽高忽低的说话声,一阵争论,又一阵笑声,总能听出杂乱的声音里胡长海那种苍劲的声音,那声音里透出一种刚强和沉稳的气色。梆子老太听惯了胡长海吭吭吧吧的那种说话声,现在倒像是蜕换成另一个人了,说话畅快了,声音高昂了。她此刻听到这种变化明显的声音,心里怪不是味儿。

  胡长海在办公室召开什么会议呢?咋能连她也不通知参加?梆子老太生气地想,没有她参加的会议,算是什么会议呢?自从梆子老太登上梆子井村的政治舞台,大队办公室是她一贯坐阵的地方。她在这儿主持召开各种会议,接待来人来访,给五类分子训话……胡长海像是有意躲避她似的,从来是绕着大队办公室的门口走。现在,他召开什么会议,竟然不通知梆子老太参加?她所负责的临时领导小组虽然名存实亡,而贫协主任却是毫不含糊的。

  梆子老太愈想,气儿愈加不顺,把出席过地区一级“活学活用”的先进人物摔开,胡长海眼里还有谁呢?她照直朝大队办公室的大门走来,你不通知我,我自个找上门来,看你咋说?贫协主任有权监督一切!

  她气突突地走进门,往屋子中间一站,一只手不自觉地叉在腰上了。果然,在她往常坐用的那把红漆靠背木椅上,坐着胡长海——不,这家伙不是坐着,而是蹲在椅子上,身子前倾,正在和谁大声争论,会开得好像很热闹。

  “你们……正开会?”梆子老太想直问,你们开什么黑会呢?可是看看会场那四五个人的脸色,这样的话不好出口了。她的舌头临时打了弯儿,把话改变了。

  “噢!”胡长海转过头,这才注意到她,眼一眨,完全明白了梆子老大的来意,毫不含糊地解释说,“党支部召开支委会,研究工作哩!”

  梆子老太肚里气得鼓鼓,却开不得口,她不是支部委员,毫无办法!多年以来,在她执政的年月里,从来没有分门别类地召开过什么名堂的会议,全是“一揽子会”。在好多场合下,需要谁参加,全是由她点了名,再让会计花儿去通知。胡长海从来也没主动召开过支委会,倒是她有时通知他来参加一些会议,表示有党的领导人来哩。胡长海在她主持召集的大小规模的会议上,总是蹲靠在办公室里那根明柱下,头低在两膝之间,自头至尾不发表任何意见。梆子老太不由地瞅瞅往常开会时胡长海常蹲常靠的那根明柱,现在空下了,胡长海蹲到桌子旁边的椅子上去了!坐在他周围的那四个支部委员,没有谁打算搭理她,脸上全是明显的或隐蔽着的厌烦之色。梆子老太有点尴尬,贫协主任能监督一切,却不能参加党支部会议。她勉强装出无意间走进办公室的神气,说:“那好,你们开会……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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