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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梆子井村风景幽雅,却显得偏僻,也许那幽雅的自然景致正得助于地理位置的偏僻。偏僻造成村庄的闭塞和文化的落后。所有居民以务弄庄稼为祖传之事,仅有的一户地主也是属于土财东。地主分子胡大头也不过完小毕业,只会记帐和春节时给大门上写一副歪歪扭扭的对联。庄稼人中,多有一些木匠,泥瓦匠,弹花匠和打土坯的手艺人,而有文化的人向来稀罕,几乎绝无仅有。

  前头已经提到的那位小学教员胡学文,是解放后梆子井村出现的第一位教书的先生。在整个公社已经相当庞大的中小学教员队伍当中,他是一位很不起眼的小学教师,只读过师范,毕业后自动要求到自己偏僻的家乡来执教,可是在梆子井众多的不识字的庄稼人眼里,他简直是一位和孔子不相上下的大圣人哩!

  这位圣人也真是出奇,在梆子井村占取了太多的“第一”。第一位文化人。第一个自由恋爱而引回媳妇的人,第一个使用避孕工具,不仅使闻所未闻的庄稼人兴味十足地嘻嘻议论,而且使梆子老太闹了一场结局很不愉快的笑话。更稀奇的是,近日他在什么报纸上发表了一篇文章,报社把一张十九元钱的汇款单寄到梆子井村来,这件新闻,霎时轰动了全村。十九元的汇款单,数字虽则不大,却压住了胡振汉新建成的三间大瓦房的新闻。胡振汉夫妻凭出笨力盖瓦房,梆子井的任何一位庄稼汉,只要运气顺,都可以办得到。而胡学文笔杆一摇,就有汇单飞来,梆子井村哪一位能办到呢?真是稀奇的圣人!

  梆子老太一时弄不明白,写什么文章挣钱?她活了四十多岁,听都没听说过。没听过的事,自然就稀奇,就惊异,就得赶到人窝里去听,去问,搞得明明白白,一当她听得多了,问得明了,反倒更稀奇,更惊讶了。天老爷!世界上竟然有这样美气的好事!二两重的笔杆捉到手里,坐在凉房子里头,不晒日头不淋雨,写划一篇文章就挣钱,太祐了哇!听说不过是鞋样儿那么大一块文章,居然就值得十九块。十九块该买多少红苕呢?又听人说,学文给人说他只写了三个晚上;三个晚上挣十九块,那么一月呢?一年呢?世上有这样轻松易便挣大钱的事……

  “没看出,这娃子真是块料!平日看起闷腾腾的样儿,倒是哑巴吃洋蜡——内里明!”有人说,兴趣也很高。

  “有内才的人都是这个样儿,外表上并不张狂。”有人说,“这倒好,咱梆子井真是出圣人了!写文章,自古都是圣人才能做的事……”

  “写文章挣钱,公家月月还给发工资吗?”梆子老太插上嘴,不戒意地问。

  “那当然发哩!”有人瞅一眼她,疑惑地说了一句,就闭了口。

  “那……真好!一马备双鞍。”梆子老太装出替学文高兴的神情,不过太做作了,“可甭只顾写文章挣钱,把娃儿们的念书给误了……”

  “放心!”有人随口说,“学文教出的学生,考中学年年考中的人最多。”

  “听说他写文章,用公家的纸,公家的笔,连墨水也是公家的。”梆子老太终于控制不住,把心里的不平一下子全说出来,“挣钱连本儿都不摊!”

  正在说着闲话的人,一齐哑了声,互相挤眼呶嘴,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意识到可能会因此而牵扯到是非里,纷纷走散了,只留下梆子老太站在那儿。

  初冬的夜晚,寒气袭人,天又黑得早。梆子老太一人站着无聊,也就回到家中。十里堡小学校长来家访,和景荣老五坐在方桌两边,交谈他的儿子在学校念书的情况哩。梆子老太和校长打过招呼,就收拾起晚饭,摆上桌子。校长说他已经在学校灶上开过晚饭,只喝水而不动筷子。梆子老太热诚地礼让再三之后,也就不再勉强,坐在一边,插嘴问:“校长,你看咱那娃子,念书灵不灵?”

  “灵是灵着哩!是个聪明孩子。”校长笑笑,诚恳地说,“只是有点荒。”

  “文章写得咋样?”梆子老太问。

  “还可以,作文还不错。”校长回答,“比起来,这孩子算术学得更好些。”

  “你教咱娃好好写文章……”

  “小学阶段打基础,要全面练习……”

  “我想叫娃长大写文章,又轻松,又干净。”梆子老太说,“俺村的学文……”

  “噢呀!”校长一听就笑了,不过绝没有嘲笑的意思。他自解放以后就在乡村小学任教,熟知庄稼人盼子成龙的普遍心理,并不奇怪,笑着说,“那首先得看孩子爱不爱哩!”

  “叫他爱他就会爱。”梆子老太不以为然,“这样的好事,他怎会不爱呢?”

  “咱娃恁小,咋能写文章嘛!”景荣老五早听得不耐烦,就打断梆子老太的话,斜溜了她一眼,意思是:甭说没神儿的话了!

  “哈呀……”校长眼里浮出一缕说不清不必再解释的超然神色,打着哈哈。景荣老五也不好意思地陪着校长干笑着。

  “好!正好校长也在这儿——”门外有人气冲冲地说。人尚未进屋,声气却冲进来了。梆子老太一回头,教员胡学文的母亲刚好跨进门来。

  “五老太,你给俺学文满村扬风,说俺娃是一马备双鞍,吃官粮放私骆驼……”学文妈妈连一句客套话也不说,直来直说,“校长,你是学校领导,你凭实际说,俺学文教书教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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