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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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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走到江上时姥爷正在喝酒。即使他捕到了二三十斤一条的鱼,他的脸也还是阴沉的。我家的黄狗身上挂着一层厚厚的白霜,它看起来就像白狗一样了。它大概是忠实地守候了姥爷一夜吧,它一见我们到了,就摇着尾巴用脑袋蹭我的腿,然后还用两只前爪扑我的胸脯,那副解放般的快乐劲让人觉得它和姥爷呆在一起一定是饱尝了不少孤独。我很可怜它,就抱着它的脑袋亲它的嘴巴,它的嘴巴因为热,所以没有沾上白霜,它的黑黑的嘴巴和我红红的嘴唇相接触的时候我姥爷总是别过头去,他似乎很不习惯这种亲密的方式。黄狗和我亲热之后,就迫不及待地找地方去解手了。它经常是穿过近在咫尺的国境线把它的排泄物遗弃在另一片国土上,然后又得意洋洋地跑回我身边。它这样做总是让人很为它和我们自己的命运担心,好在谁也不会注意到一条狗的行踪,我们的目标已统一到渔汛上。 渔汛的尾声的信号是鱼儿伤痕累累通过封锁线。大的鱼群过来的时候,我们用网阻拦到的大抵是那些贪吃或缺少经验的极少的一部分鱼,这部分成为我们额外的收入,但大部分的鱼却机警地走出我们的埋伏区,挣脱出去的就意味着又产生了再通过另一个村庄的危险性——它们面临着那些消失了的伙伴的共同的命运。人们都喜欢它们的身体,却很少为它们的命运操心,人们都知道闪闪发光的鳞片可以把一个本来很穷的家庭照耀得明朗一些,给一个富裕的家庭再增添一缕歌声。所以,无论是江中的鱼,还是海中的鱼,它们的数量不是与日俱增,而是日趋减少,所以那种用瓢舀鱼、用麻绳捕鱼的动人故事只能成为历史,成为后辈者的童话了。 我们坐在渔汛的尾声中感觉到的是无限的疲惫。那时候收获已经不是一种喜悦了,它已经熟稳地幻化成一片蔚蓝色的空气。你呼吸着这空气,产生的只是舒缓的平静,就是平静。然后你还会有一种隐隐的失落感。我们在大江上留下了无数个幽黑的冰眼和无数堆墨色的炭灰,那一切看起来像上帝抛下的一堆遗物,像节目高潮过后四散的爆竹碎屑。天仍然无休无止地呈现着冬日的苍白,也许会有一场雪降临。这时候云彩就会成为暗灰色,气压降低,冷空气在沉闷的时候好像被暖化了一些,所以落雪的天气总不会让人觉得特别冷。我深深地记忆着那次渔汛结束的时候我们套着狗拉的雪橇,载着那些已经冻僵的鱼和那些沾满了水草的鱼网,朝我们的灰色房屋走去的情景。那时候大家都默不做声,那时候最大的声音就是狗的热气啧啧的呼吸声。我们走到半路时天忽然下起大片大片的雪来,雪很快弥漫了我视野中的一切景色,一种原始的苍凉感大概就是那个时候注入我心田了。现在我叙述上述情绪时,暑热好像在层层剥落,震人心魄的寒冷和凉爽又一次将我紧紧围困,我只能埋下头来在这拥挤的城市的一个灰暗的角落里为这美丽的忧伤而哭泣。 那一次小姨回来赶上了渔汛,渔汛也成就了她的婚姻。那个时候仓房中堆着的鱼是绝对吃不完的,不管你采取什么方式去吃,到春天时它们肯定还有剩余的,所以我姥姥和姥爷合计一番后就决定卖掉一部分。 买鱼的是个外地人,他低价收购,然后再高价卖到捕不到鱼的地方。他那天是开着拖拉机来我家的,那是个野性十足的男人,他一眼就看上了我小姨。当他询问我们家这些鱼都是谁捕来的时候,我小姨像猫一样甜腻腻他说:“我……‘你真能干。’”他夸赞小姨,小姨的长辫子就晃悠得像秋千一样了。我当时很想揭露小姨,但我看见姥姥在向我使眼色,并且打发我出去做无关紧要的事,我便知道姥姥是想让这个滑头的男人做她的女婿了。 小姨的确和他结婚了,但婚后不久他们就分居了。我小姨哭哭啼啼地跑回娘家说那个男人在外面不老实,她憎恨那次渔汛给她带来的厄运。她已经怀了孕,后来她生了一个女孩。她的皮肤开始粗糙了,孩子的哭啼使她没有时间再顾及她的容貌,她的好看的长辫子也就被迫铰掉了。她铰辫子的那天是一个明亮的秋日,我听见了小姨的哭声——明亮的哭声。渔汛离她的生命已经越来越遥远了,然而不管我们如何避免在她面前提渔汛的事,但谁也不会忘记她的小名——小鱼。大家仍然那样称呼她,她也低低地怅惘地答应着,仿佛她真的来自一片水域似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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