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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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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二刀拍了一下女萝的肩膀。女萝抖了抖肩膀,她说:“你得娶我了。” “这肚子里的孩子可以打掉。”王二刀嘿嘿地笑着说,“我认识个神医,几付草药吃下去,就会干净利索。” “我不吃草药。”女萝抬起头来望着王二刀的眼睛说,“我要个家,要个孩子,孩子要有个爹。” 王二刀用手揉了揉鼻子,一副逃避责任的架势。他说:“真想不开,人活一世,一男一女总是绑在一起,没意思。你要烦我,我就走。” “你想找臭臭他娘去?”女萝突然唰的一声从裤腰那儿取出一把寒光闪烁的匕首,“我可不是别的女人,耍了就耍了,我会要了你的命!没了命,你和谁自在去?” 王二刀倒退了一步,他说:“收了那刀子。” 女萝却说:“那你娶我,要不我宰了你。” 王二刀答应着,退出了女萝的屋子。他再在银口巷和猪栏巷吆喝生意的时候,那声音就高亢刺耳得让人心里发毛,以至于那些耳背的老人以为自己返老还童了,他们逢人就喜滋滋地说:“又能听见王二刀的吆喝声了。” 王二刀喊哑了嗓子,最后仿佛成了哑巴,他说不出来话了,他的眼睛血红血红的。他轻飘飘地走上月芽街,有气无力地来到女萝的屋前。女萝给他开了门。他走到女萝面前,劈手就是两巴掌,打得女萝捂着脸嚎叫。然后他对她说:“娶你了。” 王二刀与女萝的新婚宴席仍然设在龚友顺的羊肉面馆里,仍然是十桌席。女萝挺着个肚子走来走去地招呼人们吃饭,许多月芽街的老婆婆吸溜吸溜地喝着油汪汪热乎乎的羊肉面汤,就仿佛好日子又回来了。她们不再觉得女萝没成亲就有身孕是多么伤风败俗的事情,她们吃得浑身洋溢着热气,而面馆灶下的柴草也燃烧得毕剥有声,新生活看起来充满了无穷的生气。女萝的脸上弥漫着温存平和的微笑,她透过窗户想象着外面有雪时的情景,那时,她肚子里的孩子就该出世了,她觉得浑身暖洋洋的。 粳米和刘八仙也来参加了婚礼。刘八仙成了龚友顺的座上客,女萝发现后爹面碗中的羊肉格外多,后爹吃得直仰身子,而粳米不过是喝了一些汤。龚友顺领着一家老小忙得不亦乐乎,倒像是他家娶媳妇似的。饭毕,龚友顺将客人一批一批地送走,然后开始清理店里的杂物,该洗的洗,该唰的涮,等一切收拾停当后他盘腿坐在炕上数着钱的时候,他眉开眼笑了。因为他知道除刘八仙外,其他人碗里不过有一两片薄薄的羊肉,他积郁已久的一股恶气总算出了。他想:“你刘八仙别以为我龚友顺白白送给了你只肥羊,如今我从你晚辈身上赚了回来,你还神气什么?” 龚友顺哼着小曲将钱放入匣子中,然后懒洋洋地走出店门打算摘掉幌子打烊。这时他忽然发现王二刀站在台阶那儿没有走。王二刀直直地看着他,龚友顺的腿就有些发抖,他就着这股抖劲点头哈腰地对王二刀说: “恭喜恭喜了,恭喜恭喜了……” “龚友顺,你想赚我的钱,我得让你赚个明白。”王二刀走上台阶,他抓住龚友顺的衣领。龚友顺连连摆手说:“要打我进屋里去打,别让街坊看见笑话。” “我打你个光明正大!”王二刀一脚把龚友顺踢下台阶,龚友顺“哎哟”着。这时臭臭跑过来助威:“他欺侮老婆婆,给她们吃肉少的面,也欺侮小孩子,我吃了三碗面总共才有八片肉,比纸还薄。” “我是看老婆婆牙口不好,才让她们多吃面,少吃肉。”龚友顺从台阶上爬了起来,他朝店里走去。这时王三刀听见女萝在叫: “男人家的,这么不大方?” 王二刀就不再找龚友顺算账,他打了他,气也就出了。龚友顺爬回店里,他老婆连忙过来搀扶他。他骂道:“我挨打时你在屋里干啥呢?” “我朝窗外看着呢。”老婆胆颤心惊地说,“王二刀跟刘八仙一样不好惹。” “屁!”龚友顺给了老婆一个耳光,“谁敢惹我?” 老婆捂着脸哭道:“你只会在家跟我硬气,出去就是个软蛋。我跟了你一辈子了,没见你在人前硬气过一回,我真是跟够了你了。” 龚友顺的老婆在说“跟够了”三个字的时候,心底忽然冒出一股凉气,眼前隐隐约约地闪现出一条路来。她神思恍惚了一阵,就到店外去摘幌子。等她回来时,见龚友顺仍然坐在炕上一五一十地数钱,她的眼前就再一次地出现一条路的影子。 腊月间,正当忙年的关口,女萝生下一个男孩,取名会会。会会满月还没过,正月十五又来了。南天阁的秧歌队又敲锣打鼓地出来了,小梳妆也出来了。女萝在自己的屋檐下吊上一盏莲花灯,她有了孩子,不想再去灯盏路了。 女萝一边给会会调米粉,一边低声哼着: 宝宝吃吃, 宝宝睡睡, 宝宝长大, 爹娘有靠。 王二刀仍然坐在门槛上吸烟,自从结婚后他就爱这样坐在门槛上吸烟。会会出生后他的烟更甚了,女萝晚上和王二刀躺在一起时感觉到身边仿佛竖着一杆烟枪似的。 女萝说:“不抽了,不行吗?” 王二刀没吱声,他仍然吸。 女萝又说:“去看看秧歌吧,那里面有小梳妆。” 王二刀抬起头,他愁容满面但却是认真地说:“一年总吃一种食,今天我改改口不行吗?” 女萝一惊:“你改的什么口?”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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